建始四年,江南二月,淡烟笼日,杏花满枝。

    建康春日多雨,才经了一场濛濛烟雨,空气里皆是阳光也化不开的湿意。此刻舟行水上,青绿山水宛如两扇沁润烟岚雨雾的画屏,徐徐展开在秦淮河的两岸。

    船上,乐安公主薛稚立在船头,正极目远眺着秦淮尽头、那隐在江南烟雾里的台城宫阙。

    晚风徐徐吹动她身上淡青色衫子,流金落日中,飘飘若凌波绝尘的仙。

    故地重返,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陌生。薛稚看着那座被染成水墨画的宫殿越来越近,河畔两岸的垂柳则越来越远,不免近乡情怯。

    紧赶慢赶,她们的船还是赶在千秋节皇兄生辰前回了建康。

    自四年前离了建康宫前往会稽,她便知道,还会有回来的一日。

    她是个公主,却不是皇室中人。还未出生时生父便已死去,随母亲贺兰氏入宫,得封号乐安,又被弃而不养,只能跟着名义上的祖母太皇太后长大。

    然太皇太后年事已高,性格怪癖,对她几乎不怎么过问,反倒是太皇太后的侄媳、卫国公夫人阮氏因常入宫探望,对她很是疼爱。

    可,即使有太皇太后和卫国公府的庇佑,她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她幼时长在宫里,与当今天子、当初的皇三子本也算得上关系融洽。然她母亲贺兰氏的性子古怪,素有祸国之名,将待产的孕妇剖产,杀婴童取乐,都是她蛊惑先帝厉帝造下的罪孽。又因盛宠,在前朝后宫都不受待见。她和皇兄的关系也因之渐渐疏远。

    四年之前,厉帝去世,贺兰氏殉葬,薛稚这个孤女便如待宰之羔羊,是人们发泄对妖妃暴君怒气的最好工具。

    还是卫国公夫人,她将薛稚带去了会稽,同自己的儿子一块长大,恰好两人又都彼此有意,便想让她做自己的儿媳。

    如今薛稚已是十六岁,正是女大当婚的年纪,加之千秋节后很快就是太皇太后六十岁的大寿,阮夫人遂带着她赶了回来,预备向太皇太后请旨赐婚。

    ……

    “身子本来就弱,又立在船头做什么呢,风这么大,也不怕自个儿着凉。”

    正出着神,身后传来妇人慈爱的声音,薛稚回身温柔一福:“伯母。”

    说话的妇人一张鹅蛋脸,相貌温婉秀丽,头上梳着高髻,便是江东顶级门阀陈郡谢氏的当家妇人、卫国公夫人阮氏。

    她将一件披风替少女披上,握住少女微凉的手:“阿稚是在担心?”

    薛稚轻轻摇头,柔润杏眸中有伤感转瞬而逝:“此番回宫,怕是要在宫中住些日子吧。我,我不想和伯母分开……”

    阮夫人看着少女风露清愁的眼眸,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下来。

    薛稚是名义上的公主,入京之后,必然是要在宫中待至出嫁的。

    新帝并未大婚,现下执掌后宫的,是当年险些被贺兰夫人逼得下堂的崇宪宫何太后。

    何太后为人良善,想来不会怪罪到这孤女身上,然而先帝遗留的太妃们也好,服侍的宫人女官也好,就没有不与贺兰夫人结仇的。如今既要回到宫里,很难说会不会招至报复。

    更令阮氏担心的,则是新帝的态度,他们兄妹俩幼时关系倒好,然而因了那件事,也早不似从前……

    阮氏心中叹气,却也笑着安慰:“没什么的。等到太皇太后大寿,我就去求她老人家做主,给你和兰卿赐婚,待你俩成了婚,咱们就又能团聚。”

    “况且宫中还有太皇太后呢,太皇太后会护着阿稚的,咱们不怕啊。”

    阮氏一片疼爱之心溢于言表,薛稚眼眶微红,心里也安定不少。莞尔一笑:“谢谢伯母。”

    她是害怕,因为对未来的未知与恐惧,但害怕之余,她也很是想念那久未见面的皇兄。

    不知,他也会因为母亲的事恼了她吗?

    画舫在朱雀航停航,阮氏先接薛稚回乌衣巷老宅住了一晚,于次日入宫拜见太皇太后、太后。

    太后的崇宪宫修整的巍焕轩敞,标准的三进院落,中间是三重大殿,环以回廊,殿下则种植着琪花瑶草,映衬着峻峭湖石蓊茂植木,实如仙宫贝阙。

    何太后在正殿里接见了她们,笑吟吟拉着薛稚的手。

    “还是你会养孩子,几年不见,这丫头愈发出挑了。阿阮,这可多亏了你,这要是换了我,可养不出这样好的女孩子。”她笑着对阮夫人说。

    何太后出身名门庐江何氏,阮夫人与她原就有些幼时交情,一笑含混应了去。

    既被太后夸奖,薛稚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垂首撇过了脸。

    何太后眼里噙笑,又细细打量着她。

    少女生得清丽,杏眼盈盈,樱唇莹润,身着淡淡青裙,更衬得有如姑射仙子的清艳。

    许是中和了她父亲的俊秀,这孤女生得并不似贺兰氏一般,有着张扬而令人厌恶的美艳。反倒是有种脱离人间的清冷出尘。

    清绝艳绝,冷浸溶溶月。

    何太后并未刁难她,转首向着阮氏,只微微叹气。

    “你家兰卿可真是命好,满宫的公主加在一块儿都比不过乐安玉色天香,我这便宜母亲原是想着,在庐江何氏挑一个俊秀郎君给她做驸马,没想到,竟被你捷足先登了去。”

    兰卿是阮氏的儿子,陈郡谢氏这一代最为杰出的子弟,卫国公世子谢璟,外放广陵郡守,也是薛稚青梅竹马的情郎。

    闻及心上人名字,她双颊晕开浅若云霞的红,反被何太后笑着牵住了手:“还害羞什么呢,乐安放心,待你出嫁,母亲和你皇兄一定替你备上一分厚厚的嫁妆。绝不让旁人小瞧了去。”

    “对了,你既回来,就还住在宫里吧,也好陪太皇太后和我说说话。含章殿那边已经收拾出来了,有什么缺的短的和宫人说一声就行了。”

    何太后表现得十分慈爱大方,全然没有当年被逼失宠的怨恨,薛稚一阵受宠若惊,忙起身相谢:“儿多谢母亲。”

    何太后则笑了一下,继续问阮氏:“两个孩子的婚事,有太皇太后出面固然好,可也还是要和陛下说一声才成。他两个到底也是幼年相亲的兄妹,由陛下出面赐婚,更是名正言顺。”

    “皇帝……这些年也一直惦记着乐安。”

    何太后和阮夫人说事的时候,薛稚正低眉看着水泥金砖上春阳自菱花窗间投下的朵朵暗影,唯在闻及“皇帝”二字时,有轻微的出神。

    皇兄……会记挂着她吗?

    分开的这许多年,她都很想念他,可她从前给他写过那样多的信,他却一封也没有回,她便不敢想、不敢念了。

    幼时却不是这样的。她和皇兄很要好。她记得,那时皇兄与太后不得宠,住在漱玉宫里,缺衣短食,她还曾偷偷给他们送过饭。

    可到了她七岁的时候,她生了一场大病,等到病情好转,皇兄已被正式立为太子,两人见面的机会愈发少了,自然也就生疏了。

    正沉思着,珠帘外响起宫人的通报。是天子到了。

    何太后满面掬笑:“正说他呢,可巧就来了。”

    伴随着一众宫人的行礼声,新帝桓羡已经入殿,停在帘外的身影玄衣纁裳,如玉树挺拔:“儿子见过母亲。”

    何太后含笑招呼:“你来得正好,你乐安妹妹和谢家伯母回来了,快来见见吧,你们兄妹俩也有许久没见面了。”

    又唤薛稚:“乐安,还不拜见你皇兄,他可是一直念叨着你呢。”

    她未敢抬眸直视,隔着珠帘,入目不过一团墨中带赤的龙纹。隔着珠帘细碎莹润的光影,模糊得有似云生从龙,扑面而来的威严与压抑。

    薛稚忽而便紧张起来,起身向着那道玉树挺拔的身影一福:“乐安见过皇兄。”

    身前落下个淡淡的“嗯”字,清如玉石。新帝桓羡拂开珠帘走近,拂袖在太后身侧坐下。

    “起来吧。”他道。衣上淡淡的龙涎冷香自薛稚鼻间一晃而过。

    陌生又熟悉的气息,薛稚这时才敢抬眸觑了兄长一眼。

    他头上仍戴着冕旒,十二串白玉旒珠之下,一张脸眉目昳丽,轮廓分明,如刻如画。

    扣得纹丝不乱的冕服以各色丝线绣着十二章纹,庄重典雅,更衬得青年形容俊美,皎皎似明玉。

    然带给人压迫威严之感的则是周身冷淡疏离的气质,有如落入凡尘的清辉明月,令人不可逼视。

    久别重逢,他也并无亲近之色,自顾低头饮茶而已,从始至终也未正眼看过她。

    薛稚有些失望,重和阮氏落了座,殿中一时静悄悄的,阮夫人脸上微有尴尬之色。

    何太后笑着问:“这是怎么了,你妹妹回来了,也不说话。”

    “你们幼时不是玩的很好吗?母亲可记得,那时候你还肯陪着你妹妹玩过家家,她扮新娘,你就扮新郎的。”何太后忍俊不禁,拿帕子掩住了上扬的唇角。

    一句话还未说罢,薛稚脸上已如夏花喷朱般绽开大片大片的红晕。忙起身请罪:“乐安无知,幼时稚语,有污圣听,实乃罪该万死。”

    “还望皇兄宽恕。”

    她伏拜至地,尽管勉力控制,语声中仍是不免落了一丝颤抖。

    幼不经事时的稚语,如今道来难免尴尬,何况皇兄早疏远了她,她真是窘迫得无地自容……

    新帝的目光这才第一次落在这个经年未见的妹妹身上,见她似在害怕,暗如静夜的幽深眼瞳中又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玩味,开口替她解围:“母亲又说这些做什么呢。”

    “童言无忌,幼时不懂事罢了,既已时过境迁,又何必再提,倒惹得乐安不自在。”

    “常氏,你扶公主起来。”他唤何太后身侧立着的女官。

    他态度尚算和蔼,并无不悦之色,薛稚不安地落座,阮夫人瞧出了她的不自在,忙拿话岔开了去。

    二人略坐了一刻钟后,又向何太后请辞。

    何太后原有些话想同儿子说,遂打发了人带她们搬去含章殿。

    新帝深沉澹利的目光却一直落在那远去的少女身上,何太后笑着道:“乐安快要成婚了,卫国公府的那小子,估计不久就当向太皇太后请旨赐婚。”

    “皇帝你呢?乐安和卫国公世子的事,又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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