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三日后。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罗国公府放下身段,一而再,再而三地派管家跪迎孙少爷回府,在背后有着国公府和晏王府两大铭国不可忽视的力量的支持下,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必将有着光明远大的前程坦途下,罗文清回绝了。

    他说,从今以后,自己再不是三朝元老罗公之后,只是一名号‘予慎’的、流放岭南的闲人。

    罗文清放弃了名、利、权、势,抛弃了自己从幼时就一直引以为傲的家族声名。

    早在他身陷酆狱时,家族就已然将他除名,没了自己,他们还会有幼弟、堂弟……国公府枝繁叶盛,五世同堂,他有无数的叔伯兄弟,有的是人继承国公府百年的不朽荣光。

    他不过是一枚早已被抛弃的废子,而在这刀光暗影的朝野厮杀中,他败了。

    不是自己的权位,不是自己的家族,也不是他的健康与名誉,他败给了以为自己会永不言弃的理想。

    生死地狱中的数日徘徊,改变的不仅仅是他残败的□□,还有他曾经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智与认知。

    那些他曾经坚信的,原来是那样脆弱;而他曾经质疑的,原来竟是那般坚韧无畏。

    在吴茂行的再三挽留中,罗文清还是头也不回的离去了,留下的只是他曾经不变的誓言。

    通向理想的道路有很多条,如今的罗文清不过是放弃了自己最不适合走的那一条,他已经选定了今后要走的道路,殊途同归,终有一日,他们会有再会的一天。

    朋友啊,请不必为我悲伤,我只是明确了自己今后的归途。

    罗文清是聪慧的,善良的,是正义的,是懦弱的,却也是心怀理想,不想随波逐流,轻言放弃的。

    世家出身的他自幼背负着过多的枷锁,父辈的期盼、母亲的殷切、小辈的崇拜、家族的荣耀。

    他生就聪慧,也因此才会沿着那条家族铺就的坦途一路前行,高中状元。

    世家给了他通往捷径的钥匙,为他铺就了平步青云的坦途,却也将他紧紧束缚。

    那些曾经成就你的,最终却将你牢牢禁锢,直至穷途末路。

    一路走来,罗文清收获了无数的赞誉,却也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而自小接受圣哲教育的他却在冥冥中修正了自己的心灵,他高傲,自负,却也不失热血,善良,那些普通少年应有的正义与热忱至今仍在他的心中永不停歇地跳跃。

    家族二十余载的悉心教导,让他不仅懂得了家族荣光,也懂得了忠君爱民,他希望用自己的学识为这个国家,为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为这片土地上所承载的百姓,贡献出属于自己的一份力量。也因此,面对朝堂不公、万马齐喑的局面,罗文清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

    他以为家族会帮他,祖父会保他,可是现实的磨砺却让他一夕成熟,他再也不是那个依赖家族庇佑的少年状元郎,而是一个有着自己理想、摆脱家族束缚的布衣闲人。

    面对生死与共的兄弟吴茂行的疑问,罗文清给出了答案。

    他说,下一次,再有第二个焦山,他也依旧会站出来,只是不知道是否还会有第二个晏子冉保自己和兄弟平安无虞。

    经历此事,罗文清无比明晰地发现,自己并不适合朝堂。

    罗文清不会昧着良心附和上级愚蠢无比的政见,也不会对朝堂达成的协议表示欣喜恭贺,更不会无视冤假错案一言不发,这样的自己又凭什么立于朝堂之上呢?

    难道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兄弟找麻烦吗?

    罗文清累了,也倦了,他不恨自己的家族,不恨那些曾今背弃自己的朋友,甚至不恨让自己身落残疾的姚震。

    只有经历世事,是人才会明白自己内心的追求。

    而这一次的他终于挣脱了生就将他牢牢束缚住的枷锁。

    他终于可以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罗文清喜欢读书,单纯的喜欢,他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在遍览群书后,书写出大历海域的不朽篇章,记录这片土地发生的风云世事和千奇百怪的风土人情。

    他只是,明确了自己今后要走的道路。

    罗文清永远也不会忘记,自酆狱死里逃脱后,自己曾与晏子冉有过一场推心置腹的交谈。

    彼时,罗文清伤势未愈,仍需静养,大夫说幸好送医送得早,否则两条腿都保不住,更有性命之忧。

    全赖于晏子冉的拼死护持,自己才得以从九死一生的酆狱中奇迹般脱身,尽管付出了一条腿的代价,但也已经是最好不过的结局。

    数日来,罗文清想了许多,他想过无数句道谢和感激的话语,却在再次见到晏子冉时推翻了全部的预设。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他是有着松竹一般高洁的品质,这一点,在很久以前,罗文清就已然勘破。

    “伤好些了吗?”晏子冉推门而入,不忘命人为罗兄再次更换暖脚的水炉。

    罗文清却打断了晏子冉的客套,直接开口道:“晏子冉,你知道吗?其实一开始我对你甚是不喜。”

    晏子冉莞尔,竟也不生气:“愿闻其详。”

    罗文清闻言顿时放松了情绪,再次触碰在回忆中已经渐渐沉寂的画面。

    数月前。

    初为臣子的天之骄子们于修沐之日,一道结伴而行,相约外出踏青。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行至半路,适逢落雨,雨水虽小,同行的伙伴却有一人不慎跌入了泥坑,满身泥泞。

    幸而巧遇农家,却仅有粗布麻衣,那是最为贫贱之人方才披裹的褴褛衣衫,勉强可遮蔽身体,不至于失礼于人前。

    可他们一行天之骄子将要前去的是无数达官贵胄举办的踏青文宴,无人不是锦衣绣袍,如若披着如此不堪的衣物前往,定会遭无数人耻笑白眼。

    谁都不想沦为旁人供人侮辱取笑的笑柄。

    也因此,那位浑身泥泞的同窗,说什么也不愿意换上这身粗布麻衣,却也不想错失这次结交达官贵胄的绝妙机会。

    事情已成僵局。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无人理会,纷纷找借口道:“这就难办了,此地虽然风景优美,却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派人再回去拿换洗衣物恐怕来不及了,而我们身上穿戴的又是单衣,不便予你。不如郭兄你下次再来好了。”

    只有吴茂行一人在内心纠结,想要助人的心是不假,可他身上的衣服却也是从晏子冉那里借来的。没办法,这个月的俸禄还没发,就算发了他也要先将银子寄回家,为母还债。自己身上的衣物还是借来的,又怎能不经主人同意,换与他人?

    吴茂行自觉不妥,也因此并未出声。

    罗文清静静地看着一切发生,却一言未发。

    谁也不曾料到,僵局在下一刻被人全然打破。

    晏子冉端了一案姜汤,推门而入:“我去找老乡讨要了几碗姜茶,下雨了,大家都多少喝些,也好暖暖身子。”

    待行至屋内,见同窗都不说话,直到吴茂行上前说明后,晏子冉方才明晰了来龙去脉。

    “这好办,我昨日夜观天象,见有月晕升起,心中猜想今日可能会下雨,便穿了两件衣服,里面还有一层单衣,如郭兄不弃,我的外衣你就先穿着!”

    说着,晏子冉解下了锦袍,抛向了仅着亵衣的同科进士郭炎,而自己则坦然拿起了一旁人人嫌弃的粗布麻衣,套在了单衣外面。

    彼时,那人明明身着褴褛,却手有余香,沁人心脾。

    罗文清想,那一日与晏子冉同行的所有人恐怕都不会忘记,那人在面对无数达官贵胄的蔑视目光下,依然神态自若,闲庭信步。

    那不是一人一时浮于表面的刻意,而是发自内心的从容悠然。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日暮归的夕阳下,晏子冉身披褴褛,以残荷为伞,斜倚在铺满干草土车上的恣意欣然。

    在罗文清看来,纵使有朝一日,晏子冉遭遇不幸,那人也依旧会初心不改,悠然自得。

    这也是为何一向眼高于顶,视他人如无物的罗文清愿意与其交好的原因,纵使那时的晏子冉明面上无半点势力扶持,身有世家加持的新科状元罗文清却也心甘情愿地对那人以礼相待。

    过往的岁月如梦似幻。

    如今梦醒,这一次,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

    他们所有人都会被命运裹挟,一路向前。

    这一日,在浅淡的梅花气息中,晏子冉和吴茂行送别了前去岭南的罗文清,不,是予慎。

    许多年后,待江山安定,万民和乐时,名为予慎的闲人在大历的西南端,书就了不朽的诗篇——《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伴随着诗篇流传的,还有大历海域八国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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