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参仙谷无庸湖边。

    谢延珩对比着手中的两张地图,说道:“前朝皇宫倾覆后,本朝开国皇帝命人掩埋之,时至今日,当初的坑口便是此湖。”

    “难怪那李富贵说参仙谷当差的士兵偶尔能挖到些宝贝,想来便是挖到了前朝皇宫的遗落之物。”

    宁春月扒着谢延珩臂弯凑过去瞅那两张地图,一张是参仙谷如今的地图,一张则是前朝宫殿尚在时的古董地图。

    她继续说道:“这无庸湖下前朝宫殿的遗址,真可谓是天子脚下的一处极隐蔽之地。瘟妖不善凫水,以此作为散布瘟妖的据点,那设置九处传送桩也不奇怪了。”

    谢延珩收起地图,道:“我潜下湖去查看,你稍等一会儿。”

    宁春月也不跟他客气,坐在湖边看他使了个避水诀就潜入无庸湖中。

    约莫一刻钟,谢延珩就上来了:“湖底有机关。”

    宁春月点头:“果真是这里。”

    两人一起入水。在湖底看到一处峭壁,峭壁上有扇玄铁门,看样式是近百年新造的。有人为了出入前朝宫殿遗址,特意造了此处的通道。

    从湖底峭壁的通道进入后,是重重的机关。然这般机关虽对普通人与寻常修士有用,但在宁春月与谢延珩这样修为的修士面前,却如同虚设。

    不消半个时辰,漆黑的通道尽头出现一点亮光,是走到出口了。

    走出尽头,宁春月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这是一处极大的地底城,以中线为轴心对称,恢弘肃穆。无庸湖的湖水无法没入此处,日光亦无法照射进来,故而除了被千年前改朝换代时候的战火波及而损毁的部分,其余部分的旧建筑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整个地底城周围的石壁上都是发光的晶石,故虽无日光,却亮如白昼。

    宁春月看着眼前宫殿,一阵锤击般的疼痛袭来,嗡嗡嗡的——从得知参仙谷下便是前朝宫殿时,这疼痛便时不时造访。

    她抬手按住脑侧。这疼痛感宁春月十分熟悉,是有关于她从前模糊记忆的事物出现时会产生的疼痛。

    当时看到谢延珩给她的婚书与婚书上所附鉴真镜的图影时,泛起的便是这种疼痛。

    虽记不清了,但想来这座前朝皇宫,她千年前是来过的。

    宁春月深吸了几口气,将脑子里阵阵疼痛压下。

    刚平复下来,她突然听到谢延珩自语:“千年不曾来了。”

    宁春月一顿,疑惑看他:“你也来过这儿?”

    谢延珩闻言,深深看她一会儿,最后移开目光淡道:“你大约是记不太清了。我们便是在此处初见。我年少时住在这皇宫之中的一座冷宫里。”

    “你年少时居住在这里?”宁春月皱眉,“那你是?”

    “前朝昭通帝谢晏的第七子。”

    宁春月一愣,回想史料。昭通帝是前朝倒数第二任皇帝,在位三十三年,初期勤政爱民,颇有逆转皇朝颓势的气势,可惜后期性情大变,疏于政务,最后被自己的第三子逼宫篡位。虽正史未有记载,但他是死在那位逼宫皇子的手下的。

    两人从地下城入口的峭壁飞身而下,落到宫殿的大门处。

    宁春月一边推开大门,一边问谢延珩:“你既然年少时居于此,岂不是对此地十分熟悉?”

    谢延珩摇了摇头,道:“我自出生起就被昭通帝关在冷宫之中,这座皇宫的其余地方,我并不曾去过。”

    此处建筑群最前的一座宫殿,约莫是宗庙。前朝八百年三十余位帝王均在此有画像和生平记录。

    从开国皇帝开始走到末端,两人很快就看到了谢延珩的父亲昭通帝谢晏。

    谢晏的画像保存得不错,能看出这位皇帝面容生得温和俊秀。宁春月看一眼画像,再转头看一眼谢延珩,如此几个来回。谢延珩终于忍不住问:“做什么?”

    宁春月道:“你和你父亲长得不太像。”

    “是吗。”谢延珩并不在意,他对自己父母兄弟并无甚感情,看到这些在千年前就已经作古的亲人也没有任何心情波动。

    宁春月认真端详着谢晏的画像,下了结论:“确实不像。你与你父亲虽都生得很好,可你父亲面容更柔和,你更冷锐些。看来你约莫是像你母亲……你母亲是谢晏的哪位妃嫔?”

    谢延珩道:“我母亲并非妃嫔,她是谢晏外出时遇到的一名□□,生我时便难产死了。”

    宁春月一愣,怪不得谢延珩年少时一直被关在冷宫里。堂堂皇子却是妓子所出,想来皇室对此很是难以接受。

    宁春月没有继续问关于谢延珩身世的事,转而去看谢晏画像下石板对其生平的记载。

    谢晏,二十岁登基,此后十六年,勤于政务,国家各方面均有所提升;

    昭通十六年秋,谢晏第七子出生,取名延珩。同年谢晏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其性情大变,开始疏于政务;

    昭通三十三年,谢晏病重,第三子谢延珏继位。

    而这位谢延珏,便是前朝的末代皇帝。他残害兄弟手足,弑父继位,在位只三年便被义军讨伐,至此前朝覆灭。而后便是今朝开国皇帝奉平帝登位。

    宁春月将目光移向前朝的最后一任皇帝、宣德帝谢延珏的画像。

    这位末代皇帝倒是和他父亲昭通帝长得有三分相似,但眉目更狭窄些,于是便显出几分精明算计。

    谢延珩看着谢延珏的画像,似是陷入某种回忆,最后道:“谢延珏逼宫当日,便是你带我逃了出去。”

    宁春月愣怔一会儿,略有些尴尬:“啊,我想不太起来了,过去的记忆,我只剩下零星几个片段还有些模糊的印象。”

    谢延珩沉默一会儿,轻道:“你从未问过我们过去的事情。”

    即使她接受了她便是过去的谢宁宁,可她从未想要找回谢宁宁与谢延珩的记忆。

    宁春月静了一瞬,道:“修真之人岁月绵长,与普通人百年弹指一挥间的一生不同。许多事过去便过去了,又何必在意。就如千年前的宫变,当时或许觉得残酷,可时至今日,却连整个朝代都没了。”

    “是吗?”谢延珩道,“可我却觉得,你是拒绝找回从前的回忆的。”

    也许是无意识的,可宁春月似乎发自内心地不希望想起过去的事,似乎发自内心地希望……她的人生是从千年前登上柳叶宗宗主之位开始的。

    宁春月被说得怔在原地,似乎在思考谢延珩的话,思考自己对那些遗失了的过去的态度。

    谢延珩见她发呆,并未出言打扰,只继续查看下一面墙上的记录。

    这是一面记载皇室宗亲生平的墙。这面墙没有前面那记录帝王生平的墙高大厚实,记录的事件也更少。

    他一路看过去,最后停在了一副女子的画像前。

    画上的女子美极,乌发松松绾了个发髻,艳而不俗,仪态万方,周身气质十分高贵。

    宗亲大多并未有画像留存,仅少数身份格外高贵、受人尊敬者才有配画像。

    然这并非谢延珩驻足在此画像前的原因。

    他盯着那画像看了许久,眸色似是惊诧。许久,他才将目光移向画像前那石板上雕刻的关于此女子生平的记录。

    此女子为华容长公主,是昭通帝谢晏之姐,名唤谢绾。谢绾于东海海祭一舞成名,因姿容绝代、才华横溢,而被世人称为皇朝明珠。

    华容长公主十七岁嫁于东海郡宁王府,其夫名宁湛,虽是外姓王,却因战功赫赫而享有王室同等待遇。

    因这对夫妻享有盛名,于是宁王府的事迹在此处石板上便多刻了几笔。

    昭通十四年冬,宁王府嫡长子出生;昭通十六年春,宁王府嫡长女出生。

    谢延珩年少时虽为昭通帝之子,但因常居冷宫,对皇室中人并不认识。后来宫变逃离,亦从未想要去了解自己有哪些旁系血亲。所以他对自己这对享有盛名的姑姑姑父并不认识,更不说姑姑姑父所出的表兄表姐了。

    他盯着宁王府这两个孩子、自己血缘上的表兄表姐的名字看了许久,这才继续往下阅览。

    昭通三十二年,宁王与华容长公主病重;

    四年后,也即宣德三年,宁王府覆灭。

    此处石碑关于华容长公主与宁王这一支的记载便到此为止。

    谢延珩像是在看什么极古怪的东西般,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处石板的记录。直到宁春月走过来找他。

    “也许你说得没错,我对我的过去是抗拒的,我总觉得那多半不是什么美好的过去——人抗拒不美好的东西,不是很正常吗?”

    谢延珩这才惊醒一般,在宁春月看不见之处抬手捏了个诀,将华容长公主与宁王府相关的画像与记录都抹去。

    宁春月绕过石墙,见谢延珩似面色有些苍白,奇怪道:“你怎么了?怎么脸色不太好的样子?”

    谢延珩长睫一颤,轻道:“无事。”

    宁春月不放心,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是正常的。

    “是不是找了这许久累了?不若我们找个地方歇一歇?”

    谢延珩点头,强自镇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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