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她的鞋子丢了……看她还能跑到哪里去……
必须带她去高专, 拜托家入前辈用反转术式治好她……
再强,也不能受了伤不治疗……连五条前辈都不会这样。
七海想。
他不是大善人,他讨厌麻烦事,他只做最低限度的份内的工作。
……可他无法对她置之不理。
枷场千冬……你究竟是何人?
为什么活得如此愤懑?
她简直像是一头困兽, 而这整个世界都是她的牢笼, 不断地发出嘶吼, 不断地用身躯撞击牢笼, 直到喉头吐血,直到遍体鳞伤。
那小巧的身躯,从夜空落下,劈开一级咒灵时,比她手中的短剑咒具的锋芒更烁亮的,是她的浓紫色瞳孔。
那紫瞳中有怒气、戾气、傲气, 还有不顾一切的疯狂。
那眼神与剑芒一同深深刻入七海的眼中, 他瞬间明白了一件事。
——她战斗没有顾虑, 她不在乎死去,她对这世界没有留念。
为什么活得如此矛盾?
她讨厌人,却强迫自己救助她所讨厌的人;她怨恨整个世界,却强迫自己继续活着, 以一种自我焚烧的方式活着,狠狠地烧疼自己, 也烧疼他人。
她明明不想救人,也不想活……是什么导致她如此厌恶他人乃至全世界, 是什么促使她厌恶他人和全世界, 却依然行善, 依然活着?
那样一条年轻的生命, 究竟有怎样的过去, 才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这问题太复杂,年方十六的少年想不明白。
浸在湖水里,淡淡的腥味漫入他的鼻腔,他不知道那是湖水的气味,还是他所仰头看着的、桥上的女孩身上的血腥味。
他感到愤怒,这愤怒一半是因看到他怕水的挚友被踹入湖中而起,另一半因何而起,他却说不太清楚。
若真要阐释……当你遇到这样一个人,她救了许多条生命,且对你有恩,可你却看到她狠狠地自残,你会不着急吗?要是成年人就算了,成年人各有各的活法,她却只是个孩子……
面对一个有自戕倾向的、年仅十二岁的人……他无法做到尊重对方的意愿。
她的意愿是“让我独自毁灭”……如果尊重她的意愿,那就是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所以他扬起手,扯掉了那只鞋,抛进夜色下的湖泊。
她一定会怒不可遏到动手。
而他会拼尽全力打败她,把她扛去高专。
七海早就察觉到了,千冬对待灰原雄的态度,比对待他的态度要好。
她最开始叫灰原“锅盖头”,后来改口叫“黑葡萄眼”,这第二个外号,并不难听,甚至有种亲切感。
七海明白背后的原因……那天,在那家奶茶店,女孩微微垂头,双拳在膝头握紧,她低声说,灰原长得像她死去的三弟弟。
冷静下来后,七海也明白,千冬不会真的伤害灰原雄……她把他一脚踹下水,是因为她认为一米八的水深,对于个子颇高又是咒术师的灰原雄毫无威胁,她根本不知道他那样怕水。
当七海喊出“灰原怕水,不会游泳”时,他注意到,紫发女孩明显微微一愣。
当他跳入湖水去找灰原雄,她没有趁着他们在湖中游水时离开,而是留下来嘲讽他们。
——究竟是为了嘲讽,还是放心不下灰原?
七海很清楚,答案必然是后者。
……这让他更加无法对她置之不理。
她不想活着,她不在乎在战斗中死去……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性,会不会有人能成为她的锚,将她的生之意志,固定在这人间之海。
七海觉得,灰原雄能成为枷场千冬的锚。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和灰原待久了,被传染了,变得爱多管闲事。
可枷场千冬就是有一种诡异的魔力,你无法不在意她,你会难以自持地想要帮助她,像是看到有人在泥潭里苦苦挣扎,有人在峭壁上即将坠落,你没法不管……
在地铁上,他对灰原雄说的那番话,既是说给灰原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他其实也很在意那个小鬼,他想说服自己,别在意她的事了。
一个痛苦的灵魂,一头将死的困兽,一条即将沉没在人世苦海的燃烧着的小船……
年仅十六的、秉持现实主义观的冷漠外表下,藏着一颗善良而柔软的心脏的少年,他想要拉一把这个偶然相遇的女孩。
他不会说安慰的话,不会展露治愈的笑,他不知道该如何走近一个长满尖刺、抗拒他人的灵魂,但他在努力尝试了,用他自己的稍显生硬而笨拙的方式。
——此时此刻,他站在桥上,和紫发女孩四目相瞪。
他看到她的拳头在身侧攥紧,俨然想要开打。
天然是暴躁傲娇的克星。
七海在这个七月初旬的夏夜,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个真理。
——坐在地上的灰原雄突然笑了起来。
紧绷气氛被这爽朗的笑声打散。
满面怒容的女孩像看神经病一样看向黑短发少年,那攥着的拳头也不自觉地松开了。
灰原雄从地上站起身,他笑着,他对女孩说了许多话。
女孩只是瞪着他,没有打断他。
灰原对她而言是特别的,她使得怕水的他落水,她对此是感到愧疚的……七海想,不然她早就打断灰原了。
“等找回鞋子,我们带千冬去治伤!她的伤治好了,今晚才算圆满。”
“不需要。”
紫发女孩终于开口了,她面色阴郁,“我就是很强,我没鞋子,照样想走多远就走多远。”
这是最后通告,她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千冬……”灰原雄唤道,“别走,好吗?你伤得太重了,那不是能自愈的伤,不治疗不行的……虽然高专对非高专生不开放,但你是我的朋友,我可以带你回去,请我的学姐——”
“谁跟你是朋友了?!”
窄窄的石板桥上,她背对着他们,离他们四五米远,他们看到她浑身都在微微战栗。
“你有病吗?都被踹了,还要凑过来!”
“我不需要任何人关心我!!!”
“我很强!我可以独自生活!独自战斗!我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的!”
“不要拿你假惺惺的善意,否定我一直以来的生存方式!”
她扭过头,狠狠瞪着他们,她那线条圆融的小脸气得更圆,鼻头和眼尾微微发红,她下齿咬着下唇,颤着声说:
“你摆出那副温柔嘴脸给谁看呢?我不稀罕你施舍的怜悯!”
“反正都是假的,最后都会收走,你现在摆出来,不累吗?!”
“别靠近我!离我远点!”
紫发女孩说完,转身离去,在她转头的一瞬间,少年们看到那双紫瞳中似有水光闪烁,但他们无法确认,因为她已经快步离开了。
七海抬腿要追,灰原雄抬手拦住他,摇头道:“别了,不能再靠近她了……我们今天已经很过分了……”
女孩已走上公园的陆地,两侧种着树木的公园小道在夜晚显得漆黑深长,她的娇小背影隐入那黑暗的道子,渐行渐远,马上就要看不见了。
“谢谢你!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感谢!”
“千冬,你救了直美,我欠你人情!”
四面八方的树冠在夜风中摇荡,黑短发少年站在桥上,他的清亮声线飘扬在飒飒的树叶声中。
“不喜欢欠人情,一定要还回去。——这是千冬你的生存方式,不是吗?”
“我会依循你的生存方式,把我欠你的人情,认真地还回去!”
“请不要拒绝我……我想还清人情,是尊重你的生存方式。”
“不论你去到哪里,我会努力找到你!你是我的债主,请你允许我还债!”
黢黑的小道彻底吞没了女孩的身影,没人知道她对少年的话有何反应。
灰原雄的双手摆成喇叭状,哪怕高声呼喊着,他听起来依然很温柔。
“千冬!晚安!”
“改天见!”
“七海,来找鞋吧。”
黑短发少年注视着浅金发少年。
“我欠千冬一个人情,你欠她一个道歉……你应该赔她一双鞋。”
“我明白七海为什么那样做……你是想留下她……可不论如何,你还是有点过分了。”
“小刺猬浑身尖刺,抗拒他人的接近,甚至会咬人……这是很正常的。”灰原雄喃喃道,“因为小刺猬不知道接近它的人,是否会伤害它,所以才如此排斥。”
“慢慢来,会好的……会成为好朋友的。”
七海仍远远地望着那条黝黑幽邃的公园小道,他泡过湖水的头发微微干了,几缕浅金色发丝垂到他的眼睑,那双本就很少显露情绪的棕绿色眼眸被遮挡,更令人难以看出他的心绪。
他收回视线,垂下眼帘。
“嗯。”他很轻很轻地说,“今天晚上是我不对,我的行为太过分了……我会认真地向她道歉的。”
千冬讨厌人类吗?
讨厌。
千冬渴望活着吗?
不渴望。
既然如此,她为何救助她极度厌恶的人类?她为何迫使自己活着,还活了一百多年?
因为那个在百年之前救下她的存在,曾将她抱在怀中,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告诉她——你要为善,你要救助其他人,这样你才不会孤独。
世间已无其他妖族,更无半妖……若是厌恶人类,拒绝与人类成为伙伴,留给我们的只余下无穷的孤独。
可我已经有姐姐了呀,我才不要和可恶的人类为伍。
你这孩子……对方淡淡地笑着,垂下雪白的睫毛……若是哪天,妾身不在了呢?
那怎么会呢?姐姐超厉害的!要死,也肯定是我先死嘛。
对方扬手,庭院中花丛锦簇,一朵盛开的菖蒲花被招来,白玉雕琢般的手接住那花,将花别到她的紫色长发间。
花将凋零,人将永逝,缘将消泯……此乃天道,妾身只是区区一个式神,何能悖逆天道……况且妾身业已活了太久,对生死之事,早已看淡。
妾身只放心不下你……千冬,你须得学会如何在没有妾身的世界生活……你身侧的陪伴,不能仅有妾身,茫茫人海中总有良善者,你要去寻有缘者,你要与人缔结羁绊,否则你会很孤独……而孤独,是这世上最可怖之物。
我不听!她把脑袋贴在对方的肩头,一边蹭着,一边嗅着对方身上的清香。我不要!我有姐姐就足够了,可恶的人类,都去死吧!
如果姐姐哪天不在了,我跟姐姐一起走。
嘘,不可妄言。对方难得露出面无表情和浅浅微笑以外的神情,稍稍蹙眉,柔美声音微沉。万万不可,你绝不能自戕……一切生灵固有一死,却决计不能是自行了结……那是大罪。
只要姐姐一直陪着我,我愿意一直活着!她笑着说。
千冬,答应妾身,不论将来发生何事,你绝不能自决,好吗?——这是“束缚”,你答应后,不能反悔。
诶……姐姐你突然搞什么嘛……竟然要用“束缚”禁锢我……好吧,我答应。只要是姐姐提的要求,我都会答应的……谁让我是姐姐最乖的妹妹呢!她眨巴着眼睛。姐姐,我这么乖,你亲我一下嘛!
你呀……对方无奈地摇头,唇畔带着浅笑,俯身倾过来,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你是妾身最重要的妹妹……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知道吗?
知道啦,我才不会那么容易就死掉呢!姐姐也要好好活着,我们俩比命长!
………………
老城区的旧小区,半地下室的单间屋子中,小小的单人床靠墙而放,紫发女孩抱着双膝,背靠墙壁,小脸埋在膝头。
夜已深,室内没开灯,狭长的窄窗外,是一条小巷,竖着几盏路灯,暗淡的光线穿过窗户,撒入这半地下室式的小房间。
[宿主大人,需要我暂时屏蔽马甲的记忆吗?您的情绪被影响得很严重。]
[……无妨。]
紫发女孩抬起头,满面泪痕,她用手背抹了把眼泪。
——马甲拥有100完整的设定,包括记忆,除了不曾真正的存在过,他们与真实的个体,没有丝毫区别。
黎米的记忆与马甲的记忆,是相连的,他们的记忆就是她的记忆。
由于她个人的意志力极为强大,马甲的记忆平时压根影响不到她。
可今晚,灰原雄的举动激发了她脑海内的千冬的记忆,属于千冬的情绪完全涌上来,有一瞬间,她差一点迷失自己,彻底地变成了千冬。
当然,她是绝对不会迷失自我的。——首先,她的个人意志远远强过马甲,不会被压制,顶多精神恍惚几秒;其次,有系统外挂在,系统与她签订了灵魂契约,永远无法背叛她,会保障她的安全。
自从和姐姐分离后,千冬已经很久,不曾被人关心过了。
人是很自私的,没人愿意在其他人身上浪费太多时间,只要你的行为举止有一点讨厌的地方,其他人就会远离你。
可是……千冬吼了灰原雄那么多次,还把他踹下水,他却没有放弃靠近她。
他是那样的怕水,上了桥后,他面色苍白、浑身颤栗,他脸上却露出温柔的微笑,对她说,谢谢你。
小小的荆棘丛,张牙舞爪地刺伤旅人,善良的旅人却毫不介怀,依然想坐在它的身边,想用体温温暖它。
被如此温柔地对待,使得千冬想起了那个存在。
那个曾经也很温柔地对待她,后来却离她而去的存在……
黎米其实可以完全压制住千冬的记忆,如此一来,这具躯壳便会停止哭泣。
但她没有,她选择让躯壳哭泣。
[系统,别屏蔽。]
[就让我陪千冬难过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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