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海。”
有人叫他, 是熟悉的明快音色,语调却不似平日那般轻浮,蕴着些微认真。
“醒过来。”
“为什么……只有你出来了?”
像是做了一场极其漫长漫无边际的梦, 七海终于缓缓地回过神。
大脑依然混沌,他正坐着,他抬手扶额。
视线扫视室内一圈, 却没见到两名学生和白发式神。
“其他人呢……”七海缓缓道, “难道只有我出来了吗……我在结界里待了多久?”
“只有你一个人出来了,你在结界里待了近八个小时。”
dvd光盘放在茶几的正中间,坐在沙发上的银发男人用食指尖敲了敲玻璃桌面。
他穿着便服, 戴着墨镜, 行李箱放在墙角,让他多了少许风尘仆仆的气息。
他确实是才抵达东京不久,刚刚从机场赶回高专。
“我通过黑市的情报网站,调查出这咒具是什么了,它名叫【回忆陷阱】,是个有点棘手的特级咒具。”五条悟简单解释道, “很可惜, 制造它的咒术师是异国诅咒师, 我们没法让对方直接解除术式。”
“这咒物颇为复杂,眼下情况紧急, 我就先不向你仔细说明了。”
“回忆陷阱吗……”七海的面色流露出丝丝疲惫, 他掐了掐眉心, “我的确看到了我自己的回忆。”
“你看到了你的回忆吗?那么你就是被咒物选为了回忆录的‘主人公’。——七海,你一定是在你的《七海回忆录》的结尾, 恢复了清醒, 否则你无法脱离咒物的结界。”
“我想知道,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出来。按理说,只要你破除记忆屏蔽,个人意识完全醒来,你这个主人公和其他三名配角,全都能离开结界。”
五条悟结束发问,等待着回答。
“我……”
被提问者那总是缺乏起伏的平淡声调,罕见地带着细微到几乎察觉不到的颤。
“我在我的回忆录的结尾,确实醒来了……我知道我是身在回忆,而非现实。”
“但……我选择了回去,回到回忆里。”
“抱歉,我……被回忆所困住了。”
任谁都会好奇,那究竟是怎样的回忆,能困住这性格最为稳健的人,可无人开口询问,那样过于冒犯了。
“灰原呢?”七海问。
“灰原去事发现场调查了。”
家入硝子坐在一把转椅上,她端着茶杯,神色比平时更疲惫。
“两名学生是去东京市旧居民区的某间地下室中,执行祓除咒灵的任务,却被关进了结界。他们显然是被暗算了,很有可能是高层和外部联手,想借他人之手除掉乙骨……灰原认为事发现场或许会有证据,所以他去找了。”
“我大概明白为何只有七海一个人脱离了结界。”五条悟端着下巴,“脱离结界的必须条件,是被选为‘主人公’的人,彻底清醒,摆脱回忆……而你,只完成了该条件的50,你醒来了,却又回去了。”
“这真是一个相当有趣的咒物啊……不愧是异国诅咒师的作品,很特别。”
“必须要再有一个人进入结界,集齐四人,再度开启一部回忆录电影——看来我得去啊,毕竟我可爱的学生们和我的式神,都困在结界里。”
“七海,接下来麻烦你守着这件咒物。”
“硝子,请你今天加个班,学生们晚点脱离结界后,身上保不准会带伤,需要你的治疗。”
“你以为我的杯子里是什么?是黑咖啡啊。”家入硝子面色平静,“真是的……又让人加班。”
“大家一起加班,不是很nice吗?加班是我们咒术界的业界文化,更是我们高专的企业文化啊。”
五条悟笑眯眯道。
“那我出发咯,很快就回来。”
[为什么我还在这结界里头啊?]
[宿主大人,因为七海并没能达成全员脱离结界的条件。情况是这样的……]
系统言简意赅地给出了一番说明。
[我明白了,那现在怎么办……]
[不必担心,我检测到,外面的五条悟说,他要进入结界。——他刚刚正式来到结界内部了。]
[又凑够四个人了。]黎米思索着,[这一次,谁会被选为主人公呢,会是五条老板吗?]
[等等……有异常情况。]系统倏然道,[主人公的记忆,会被屏蔽一部分,配角的记忆则是全部屏蔽。]
[五条悟被选为了配角,可他的个人意志过于强大,咒物只能屏蔽他43的记忆。]
[怎么会这样?!他究竟是忘记了什么,又记得什么?]黎米无语至极,[这是什么诡异的半失忆状态!]
[我也不知道半失忆状态下的五条悟是何等模样。总之,宿主大人,祝您好运。——这次的回忆录“主人公”,是百花莲。]
[……呵呵。]
视线微微颠簸着。
他的头顶上是一把朱红的和伞,身躯下压着玄色的狩衣。
在伞外的世界,灰白天穹下,漫天雪花伴着寒冷朔风飘飞,冬日的森林寂静空寥,满眼只见雪的白,树的褐。
他正趴在某人的右肩上。
这认知是极其诡异的,因为他是一个人,他绝不可能趴在另一个人的肩头。
……他是谁?
脑内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不知为何有些沉重混沌的大脑,缓缓地给出答案。
他是……五条悟。
——“六眼”持有者,出身御三家的五条家;现年十五岁,咒术高专一年级生。
他真的是高一的学生吗?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不对劲……
先不纠结年龄的问题……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搞清楚他为何会在这儿。
——他不是应该在宿舍里,和杰一起打游戏吗?
为什么他会来到一片冬季的森林?为什么他会趴在一个陌生女子的右肩头?
为什么……他会变成一只猫?
是真的变成猫了。
他一低头,就能看到两只毛茸茸的白爪子,扒在玄色狩衣的面料上。
偏偏他还不能随意动弹,他此刻像是被固定住,除了向前看、抬头、低头,不能做其他动作。
这种感觉,正如操控角色玩游戏时,遇到几乎不能参与,必须观看的剧情画面。
他的力量也受到了压制。
他知道有些特级咒物能阻断术式发动……他当前的感觉,就像是被那种咒物所限制。
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他被诅咒师给暗算了吗?还是说他在做梦?
应该是做梦……他最近玩了太多rpg游戏,会做类似游戏的梦,也很正常。
“砂糖。”
“你怎地如此安分?可是天气太冷,让你犯困?”
从他的左耳传来女声,听着二十六七岁。
很悦耳的,略微中性的清朗声线,语调带着笑意,矛盾而融洽地兼备轻松感和稳静感。
绝非那种死水塘似的死静,而是如同生生不息、缓和流淌的大河般的宁静。
这人经历过许多事,她听起来就不简单,五条悟想。
他想转头看这人长什么样,脑袋却转不动。
“砂糖”……这猫的名字,竟然和他相性很高。
satou,砂糖……satoru,悟……
“砂糖,你说,引发异象,使得隆冬出现天降雷霆的妖怪,该是多么的罪孽深重?”
狩衣女子非常习惯和猫说话。
她有一把墨黑扇面、金色扇骨的折扇,没打开、合拢着,她左手撑伞,右手握着这扇子,轻轻地敲着自己的下巴。
“唔……这妖怪,至少得吃了几千人吧?否则天道绝不会在隆冬降下雷罚。”
“虽说如今灵气凋敝,妖怪近乎灭绝,是极其稀有的……可如若这妖怪杀了人,我仍要除了它。”
“这招来雷罚的妖怪很不寻常——天地间灵气枯竭,而灵气乃妖力的源泉——失去灵气补给的妖怪,理应落得无比虚弱,失去害人的本事。可栖息于这片森林的妖,它的气息颇为强大。”
“没了赖以生存的灵气,它是依凭什么,存活着,且维系着自身的力量呢?”
他绝对是在做梦。
五条悟笃定地想到。
对方在胡言乱语什么啊?尽管古籍上记载着,古时有妖怪,在平安京时代的末期逐渐绝种,可在当代社会,没有发现任何证据,能证实妖怪曾经真的存在过。
他相信,世上没有妖怪,只有咒灵。
既然是梦境,便不必紧张,他可以当做玩游戏、看电影。
他索性静静地趴着,任由对方掮着他,穿过雪幕,走向森林深处。
他第一次见到,红色的雪。
森林最深处,湖泊凝冻,冰封的水面铺满厚雪。
太阳在雪日隐遁,仿佛不愿惊扰易逝的绝景,渺茫的灰白苍穹挥洒雪花,犹如细碎的纯净星子轻缓坠落,充盈天与地彼此间的每一寸。
——极突兀的,满目的洁白中,有一片刺目的血红。
血将冻结的湖面上的积雪浸透,偌大的湖泊如同神祇遗弃的一枚殷红的宝石。
湖心,有一女子。
一袭为血所染红的白衣,满背为血所斑驳的白发,她垂首静坐于落满血雪的冰湖中心,纤细的背,似是要摧折了。
孤凄衰败宛若即将在朔风中凋零消弭的花。
他凝住了。
不仅仅是因为她那惊悸人心的非人姿容,更是因为他以自身双眼“看见”的,她心脏处的东西。
——那心脏中有一颗水晶般剔透的核,随着心跳,明灭着美得不可言喻的柔和彩芒,只是那彩芒中,透着诡秘不详的丝缕红光。
离奇的,无端的……五条悟感到胸口轻微地发闷。
他分明不认识这白发女子,他又不是大善人,可为何他看到她似乎将死,会觉得不太舒心?
这种不舒心的感觉……像是看到他的所属物,快要破碎毁灭了。
“原来如此么……”
他听到狩衣女子喃喃自语着。
“我明白了……这孩子,从不曾伤害任何人……她变成这样,是迫不得已啊……”
带着他,狩衣女子走上冰面,在吱吱作响的踩雪声和淡淡的血腥味中,走向湖心的白发女子。
漫天雪絮中,有人撑一把红伞,踏过覆盖整片冰湖的血色积雪,余下一串均匀的足迹,趋近那非人的妖怪。
愈行愈近,风雪更盛。
——两名女子的间距仅剩不到一丈。
他看清了白发女子的面容。
她静坐了太久,几近化为落满白尘、泼洒红墨的白玉石雕塑。
不速之客惊扰了她,两抹凝满白霜的浓长睫毛轻轻地颤了颤,她掀起眼帘,自眼梢宛延至双鬓的朱色莲纹,簇拥一片赤红的双眸,她以不带一丝温度的极寒目光,看向来者。
“……人类术师。”
嗓音沙哑,如同风吹过死亡的花海,拨动枯朽的花枝。
“离开此地。”
白发女子周身散发着冷凝而骇人的气息,她极为不悦,要驱逐不曾受到邀请的访客。
他仍不能动,亦不能言,他听见一串浅浅的笑声。
“你好耐寒呢……让我好生羡慕啊。”
狩衣女子说。
“今日当真是冷,我一路走来,手脚都冻得不甚利索了。”
……这人怎么回事?!
饶是五条悟也不由得在心中吐槽。
妖怪一副要杀人的架势,你竟然和她聊起了天气?
这狩衣女子的神经是有多粗条?
“这样冷的天,这样美的雪,多适合温一壶酒来喝。”
狩衣女子笑着,对那白发女子问道。
“你要不要同我来?来赏雪品酒?”
“人类术师……”白发女子哑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我啊,我叫朝露。”
“不过是一个被家族除名,失去姓氏的平庸术师,带着我的猫和我的弓箭,漫无目的地四处旅行。”
“你叫什么名字呢?”
“……妾身名为莲……百花莲。”
“ren……真是个好名字,很适合你。”
狩衣女子行至白发女子的身旁。
风势稍减,雪未停歇,她微微俯身,将手中的红色和伞,倾向坐着的白发女子。
“你再耐冷,也不能就这样坐在雪地啊,冻坏了怎么办。”
“所以,莲,你要不要来和我品酒?”
五条悟依然不能扭头,看不见名为“朝露”的咒术师的表情。
他却能看见百花莲。
她仰面注视着人类术师,从她的神情,他能想象到……这个人一定笑得灿烂极了。
术师的笑容灿烂到,连仿若寒冰雕刻而成的妖怪,眉目间的冷意都为之消融。
非人的妖怪回应了人类的术师: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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