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蔺白做得清淡,准确说,是这段时间都很清淡。

    只做了几道青菜,炖了一个汤,还有一份赤豆枣泥糕。

    芜荑动筷不多,简单吃了几口就放下了,走到旁边红泥小炉前,亲自煮起了玉雪香。

    之前答应得蔺白,以后她来煮茶,只是这段时间爬都爬不起来,遑论煮茶。

    茶沸了的第一盏,她端给了蔺白。

    蔺白立马放下手里的玉箸,双手接了过来,一向挑剔精细的芜荑,给自己端了第二盏。

    蔺白看着手里的冰裂梅花纹白盏,里面是无波无杂的茶水。

    他看向芜荑,芜荑将自己手里的吹凉,头也没抬:“喝吧,你以前又不是没喝过第一盏。”

    “是。”

    玉雪香苦涩麻口,蔺白如今已经喝得惯了,有时候还会咂摸着品一品,倒也能尝出了一番滋味。

    茶后,蔺白收拾着偏厅,芜荑回了房间,从多宝阁上取下了一直枣红暗色木匣子。

    巴掌大小,金锁扣着。

    她双手捧着,指腹紧紧捏着,指节泛白,白皙后背青筋清晰可见,一路来到闭关室,里面蔺白已经在等着了。

    外面天色已经黑的差不多,只有远方天际墨蓝深紫中夹着一线青白,闭关室内,几颗硕大夜明珠将屋子照的通明。

    芜荑推门的时候,蔺白背对着门,闻声,他转身回头。

    芜荑沐浴后穿的是一件青衣白裳,浅青银绣腰封系出盈盈一握,臂弯间搭了条稍挺括的梅红披帛。

    艳丽春色如许,至纯至妖。

    她将双手往前一送,枣红色的盒子被送到两人中间,明亮光下,雕刻的隆起棱角折射点点光点,漂亮的耀眼。

    蔺白动作僵硬缓慢地伸出手,双手接过,捏住边角一瞬,芜荑没有松手,两个人手都捏住它,一瞬间僵持。

    正蔺白以为自己会错意,准备松手时,芜荑先一步放开,盒子牢牢被他拿在手里。

    “打开吧。”芜荑说。

    蔺白闻言,一手捧着盒子下面,另一只手掰开卡扣,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后,他捏住金片掀开盒子。

    里面是厚厚一层红绒,中间一点凹陷,黑褐色丹药半截卡在里面,不至于滚落。

    他抬眼:“这是……”

    “我用碧波草炼成的丹药。”芜荑说,“吃了它,体内生机灵力将会源源不断,睡一觉的功夫,你的仙骨就会自发完好。”

    听起来很好,很诱人。

    他想。

    想到这段时间里的认知,这样的东西,一定是需要付出代价来作交换的。

    蔺白问道:“那需要什么代价?”

    好像他可以想到的东西,在无尽的灵力面前,都不值一提。

    芜荑抿唇一笑,眼里波澜不惊:“什么都不用,你不用担心。”

    “不用?”蔺白难以置信追问。

    “是。”她解释道:“凭我与天道的交情,这样一个小要求还是能提的。”

    蔺白心稍安,迟疑道:“那……我就吃了?”

    芜荑点头,明亮目光一直落子他身上:“嗯。”

    蔺白右手拇指食指捏住指甲大小的丹药,将它从匣子里取出来,左手把匣子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正要服下的时候,忽然,芜荑上前一步,馨香扑到他怀里,胳膊攀住他的脖颈,踮脚。

    因为身高差距,芜荑踮脚的时候,胳膊本能用力拉了下蔺白的脖颈,蔺白白顺着力道弯下腰来,暖香温热的唇贴到他的唇上。

    轻暖呼吸落在蔺白的侧脸,微湿柔软通过嘴唇,一路蜿蜒,化作一朵烟花噼里啪啦在脑海炸开,紧张到极致的窒息。

    那一瞬间,蔺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前所未有得快,咚咚作响,如鸣擂鼓,声音大到他耳朵好像都听到了。

    酥麻延伸全身各处,僵的他一动不动,捏着丹药的手还举在半空。

    只是单纯的软唇相贴,两人都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不带杂念,不染欲色。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无限拉长,化作永恒。

    蔺白垂着眸,芜荑细嫩柔滑肌肤映入眼底,她闭着眸,眼睫颤抖,弯弯青黛勾勒的眉眼精致漂亮,使他不自禁闭上眼。

    只他闭眼一瞬,芜荑眼尾瞬间滑落眼泪,两人唇间晕开一抹咸。

    蔺白感受到湿润,睁开眼,芜荑恰好睁开湿润的眸,松开挂在他身上的胳膊。

    两人目光相撞,她用手背擦了两下脸,嘴角习惯性的勾出一抹笑,看他深邃眼底,催促他:“你快吃了吧。”

    蔺白目光在她与丹药之间逡巡,最后抬手,将丹药放到唇齿间,用舌尖卷到嘴里后,用力干吞了下去。

    与玉雪香不相上下的苦涩从舌根,经过喉咙深处,一路向下落到肚中。

    幸而苦涩从喉咙后就尝不到了,只有嘴里舌尖还残余着。

    芜荑瞧他眉头都没皱一下,波澜不起,一脸面无表情。

    要不是知道丹药有多苦,还以为他是在吃什么蜜糖甜霜。

    芜荑走到桌前,给他倒了杯水,“喝了吧,压一压苦也好。”

    蔺白从来不会拒绝她,何况一杯水,就是鸩毒,他想,他是不是也会欣然接过来,喝下去。

    只余微温的水裹挟着苦涩,从嘴里咽下去,嘴里麻木稍轻。

    他道:“谢谢。”

    芜荑两手交握在身前,嘱咐他:“你现在睡一觉就好了,明天早晨起来,你就是完完整整的仙了。”

    “不过。”她稍顿,低了下头好像有什么话难以开口,最终莫名其妙提醒他:“若是明天早上你发现哪里不对,你别害怕,你还是你。”

    蔺白一直点头,“好。”

    听到他回答,芜荑转身离去。

    蔺白垂在身侧、刚一抬起欲拉住她的手顿住,蜷缩后收了回去,自然垂着。

    拉住她,说什么?

    问她为什么突然亲他?又为什么哭了?

    不知道为什么,蔺白总感觉这样一切都说清楚了的话,感觉很微妙。

    芜荑出去没关门,他上前两步,迈出一步去看,芜荑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收回脚步,关上门,蔺白走到玉床旁,脱衣后躺在上面,扯了被子将将盖住。

    他脑子现在很乱,那一抹柔软一直停留在唇上不肯离去,鼻尖也一直萦绕着那股熟悉的香气,芜荑精致眉眼一直浮现在脑海中。

    只是,芜荑嘱咐过他要好好睡觉的。

    蔺白闭上眼,默念她给写的心法,平心静气摒弃杂念,心神归一,灵台归于平静。

    翌日一早,蔺白照平常时间自然醒来,尚未睁眼,他倏地反应过来。

    昨晚芜荑亲了他,他还吃了碧波草丹药。

    蔺白一动不敢动,虽然告诉自己要放松,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聚精会神地尝试引着灵力入体。

    芜荑说的时候斩钉截铁,直到现在灵力真的在体内循环存蓄,乖巧安稳的停留着,他才真的有了一种尘埃落定之感,与当初中榜时不相上下。

    巨大喜悦从内心升腾,蔺白睁开眼,压抑不住的高兴,嘴角不自觉地抿开一点弧度。

    他翻身坐起,准备洗漱做早饭,精力充沛的,整个人都神采奕奕,又有几分当初凡人时候打马过街时的少年畅意。

    只是蔺白的喜悦与踏实之感,在坐到凳子上准备给自己束发时,骤然一扫而空,微微弧度的笑僵在了嘴角,一点点地消失,直至面无表情。

    蔺白冷脸漠然地看着镜子里的人,一点熟悉也无。

    他温润如玉,落落端方,眸黑唇朱,潋滟桃花眼深情似含水,眉眼间是一抹从容温和,与芜荑如出一辙的温和。

    尤其眉心一点血红朱砂痣,在他儒雅翩翩的面容上,平添几分妖邪。

    原来,之前随着仙骨修补逐渐变化的容貌,最终呈现出来的是这个样子吗?好像哪里不太对。

    这张脸与他的身体,毫不夸张的违和,因为他没有这样的光风霁月。

    蔺白修长宽厚的大手摸上自己的脸,漆黑眼底像是即将面临飓风的海面,平静下是蠢蠢欲动地呼啸,一眨不眨地,看着完全没有以前痕迹的自己。

    这就是昨晚芜荑说的不对,对吗?

    对,芜荑说了,他还是他,这是正常的,之前他的脸也是一点点变化。

    无端恐惧笼上心头,蔺白慌乱不堪,匆匆收回自己的手,颤抖着在腿上握紧,眨眨眼,压下震惊,眼底又是往日的平淡淡然,只是眼珠成了墨一样的黑。

    自己在心中默念着安慰自己,蔺白的眼白染上猩红,眼泪猝不及防的大颗大颗掉下来,他松开被握到发白的手,抬起来胡乱抹了两把脸。

    他伸手去拿桌面上的玉梳,将自己的头发和往常一般束在头顶,用一根玉簪别住。

    放下梳子后,他怔怔地看着镜子,良久,深呼吸,起身走到门前,拉开门,清晨阳光毫不吝啬地落进来,刺激地他闭了闭眼。

    再度睁眼时,他顶着这张陌生的脸,一切如常。

    芜荑醒来时,蔺白听到声音,照旧端着水盆进去。

    他一绕过花鸟屏风,芜荑目光就落了过去,远远地一直紧紧盯着他的脸。

    白日里,夜明珠的光亮微乎其微,室内是日光的一片淡黄。

    他那样走过来,阳光照在他一半侧脸,在另一边脸上投下阴影,半明半暗,立体深邃,剧烈的违和感冲击着她的眼睛和心。

    果然,一个人的特征是个性的、鲜明的,即使换了一张如珠似玉的脸,灵魂深处的疏离冷漠也会突破骨相限制,骄傲地显露出来。

    蔺白一副若无其事好像没什么区别的样子,放下水盆后,问道:“大人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芜荑一时想不出合适的措辞,嘴唇嗫嚅几下,抿唇道:“……你长得和以前很不一样。”

    “是。”蔺白转身,手里拿着湿帕子,“之前修仙骨的时候就有在变化了,现在仙骨修好了,会有这样彻底的变化好像也不是那么难接受。”

    芜荑目光探寻,好像要从这张熟悉的脸上找出一丝破绽来。

    可惜,不知是他真这么觉得,还是伪装太好,一丝端倪不显。

    她嗓音清淡道:“不问问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么?”

    即便是要变,也应该会有以前的痕迹存在,而不是这样得彻头彻尾。

    听了他的话,蔺白下意识摩挲帕子的动作一滞,抬手指腹准确无误摸上眉心那颗红痣。

    他说出自己想的解释,“仙骨既成,自然与□□凡胎不同,如果我没有猜错,这点红就是那支玉簪簪首上的那个吧。”

    四海史记载,那支九转玲珑簪取自孕育她的那块玉石,是一等一的极品,通透生灵,过了许久许久,簪首顶端突然有了一抹血红,甚至阳光照射下会隐隐流动。

    他以玉簪为骨,骨相定皮相,血红生朱痣。

    很合理,不是吗。

    蔺白猜的对也不对。

    芜荑看着他攥着帕子的手已经逐渐捏紧,瞳孔些许放大,似是等待着她的审判。

    片刻,她看着因为逆光,在她眼中已经团团发黑的蔺白,笑道:“是,是这样。”

    话音一落,蔺白手骤然一松,举起的手轻松落下,走近,将帕子递给她。

    “大人擦擦脸吧。”

    芜荑接过满是褶痕的帕子,蒙在脸上,任凭呼吸间吸入氤氲水汽,湿湿润润,头脑清明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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