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那酒在土里多埋一天是一天,芜荑一直等到临睡前,才拉着蔺白一起把它挖出来。

    深褐偏黑色小腿肚高的坛子,上面和的黄泥封口,取出来后,原模原样的放着,一动未动。

    收拾好后,两人洗干净手,芜荑就提着灯,准备休息去了。

    翌日一早,蔺白刚做上早饭,走到前面,遐南君已经来了,正优哉游哉地伫立在树下赏花。

    看着那道白色身影,他整理好袖子,拂了拂衣裳的褶皱,走到跟前,略一行礼。

    “遐南大人。”

    遐南君收回摸着花枝的手,应声回头,双手顺势背到身后,“起来吧。”

    “谢大人。”

    蔺白抬起头的一瞬,遐南君瞳孔骤大,一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

    背后的手不自觉握紧,他按捺住激动狂跳的心,喉结滚动,良久吐出一句,“看来你的仙骨已经修好了。”

    蔺白一愣,倏地想起来自己的脸,眼眸垂下,答一声,“是,修好了。”

    遐南君重复着喃喃几声:“挺好,挺好……”

    说完这以后,遐南君抬起眼,看着面前这个眉眼含笑的身影,后强行移开自己的视线落到别处,“你家大人还没醒?”

    “是。”蔺白恭敬答道。

    遐南君哼笑一声,“她这人,明明是她叫我们来吃酒的。”

    考虑到之前蟠桃宴上的事,明明是玩笑话,蔺白还是解释道:“昨晚殿内的香燃的浓,今早开了门窗才好些,大人这才起得晚了。”

    说到香浓,遐南君了然,又反问一句,“听你这意思,你好像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是。”蔺白嗓音低沉,坦然道。

    殿内的香每一缕青烟,都缠绕杂着凡间的期许,芜荑睡着后,意念会自发斟酌请愿,并满足实现。香的浓淡,影响着她的入睡程度,浓,便睡得深,淡反之。

    与有意偏爱不同,这是神的悲悯恩赐,所以不用付出许多代价。

    这也是芜荑钻研出来的一道空子。

    作为尊神对下不许不公平,但尊神亦要有自己的明辨、恩赏成全,这是神的责任,不是神的偏心。

    芜荑与他如是道。

    这事他知道没多久,就是误打误撞碰巧,芜荑就全告诉了他。

    事后没多久,他就在门外,听到里面芜荑在与谁出声对峙,气氛颇弩张。

    他是对话到一半的时候来的,意识到里面在谈话,急忙离远了些,只听到几句,所以听的不甚明白,只知她当时声线紧嗓音严厉,冰冷异常。

    她说:“这是我作为尊神应有的悲悯,并不关乎我是否如此深爱他们,便是不爱直至厌恶,我也会尽我应有之责。”

    另一道声音他听不太清,只知道好像也是被芜荑惹怒了,因为芜荑后来声线放松了些,甚至哼笑了一声。

    这是她在对方气愤跳脚时才会有的习惯,高高在上似的睥睨,却不会让人厌恶。

    直至最后,她云淡风轻哄道:“你别生气,答应你的事,我芜荑绝不食言。”

    语气假意,蔺白甚至能想象到她的表情,故作姿态,让人愈发生气却又发不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里面的人走了,他站在庭院里,最后是芜荑率先开了门,他才知道谈话结束了。

    蔺白坦诚,遐南君倒是啧一声,意味不明。

    后又道:“她倒是信任你,竟什么都与你说。”

    蔺白恭敬一行礼,什么都没有说。

    遐南君也不与他起龃龉,移开话题,客套几句:“既然成了仙,以后要勤加修炼,注意底子打好,不要贪功求成。”

    “是。”

    “行了,我看你从膳房来的,你先忙去吧,我待会叫她起来。”

    蔺白依命退下,去了膳房,遐南君盯着他的背影,潋滟桃花眼深邃,让人不得窥探。

    遐南君又等了一段时间,最终进了主殿,弯弯拐拐地去了卧房。

    他脚步没有和蔺白一般刻意放轻,室内香气散的差不多,芜荑觉又浅,便被吵到,眉头蹙着惺忪醒来。

    遐南君撩开悬在半空、正好遮眼的竹帘,就见她抬起了胳膊挡在眼前。

    一副勿扰勿近的模样。

    他自己找了位置坐下,也不催,这种安静的等待最为磨人,倒还不如掀了被子叫人。

    芜荑实在忍不了,放下胳膊后撑着,上半身微抬起,眯着眼,按照方才耳朵听到最后声音的来处,瞧过去。

    那老神在在的,不是遐南君还是谁。

    她歪头蹙眉,沉沉叹息一声,“说的午饭,您别早饭就来行不行?”

    遐南君放下随意从桌面上的拿的书,不恼,“一顿早饭而已,你什么时候这么小气了?”

    他回答的故意曲解她的意思,装作听不懂,芜荑哀叹一声,胳膊伸开,人又不轻不重地躺下,倒没闭眼。

    遐南君睨了一眼,知道她醒着,只是发牢骚,便低声问她:“撤了禁制了吗?”

    芜荑躺着,两只眼大大的睁着,看着帐顶。

    闻言,左右摇头。

    “怎么?舍不得?”

    “嗯。”

    芜荑闷闷地应道。

    她侧身躺着,眼睛看向遐南君的方向,清晨嗓子有些哑,“还是舍不得他呀。”

    说完,自己又觉着这话很没意思。

    遐南君放下了青雉,她怎么就不能放下蔺白呢。

    与她的自觉失言不同,遐南君反笑宽慰她道:“哪就有这么容易啊,随遇而安高尚无欲那是圣人的事,你我虽为尊神,却也有想要的,离那圣人可还差的远的呢。”

    芜荑被他逗笑,翻身躺平,双手交叉在腹上,“是啊,那是圣人的事情。”

    “你呢。”她问:“有去再看过她吗?”

    “没有。”遐南君垂下眸子,盯着放在桌面上、拇指食指不断摩挲的手。

    “那事以后,我就与她道别了,以后……”

    他的声音发紧,有些哽咽发颤,停住声音,喉结滚动,拼命将这股酸涩压下去。

    “以后她就得一个人挣扎在这世上了,不过。”他勉强笑道:“若是有了良人陪伴也不一定。”

    “你看,其实舍得,还是挺容易的。你总归,是留他不住的。”

    遐南君也如此艰难,芜荑嘴唇嗫嚅,良久不言。

    忽然,她挺身坐起,掀了被子准备穿鞋下床。

    “不睡了,蔺白不在,你先给我梳头吧。”芜荑给他找了点事做。

    “行。”遐南君豁达舒气,将心中烦闷尽数压下。

    门外,蔺白端着水盆,手止不住的颤,捏紧,指节逐渐变白,他后退一步,背靠在门上,仰起头贴着木棱,薄唇紧抿着,隐忍克制地闭上眼。

    眼前一片黑暗虚无,耳边的声音就越发清晰。

    里面是轻松愉悦的说笑声,方才芜荑的话却一直盘旋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舍不得……是什么意思?

    联系遐南君的话,不难猜出是要放他走。

    若是在刚来的时候,亦或是在芜荑刚醒不久的时候,他们说要放了他,这是他巴不得甚至感恩戴德的事情。

    只是现在……蔺白承认,他舍不得,也不想。

    纵使他与芜荑之间,明明暗暗远远近近,关系并不舒朗,他也不想。

    听到里面传来芜荑疑惑他为什么还没有来的声音,蔺白睁开眼,掩下满眼暗色,阔步走了进去。

    芜荑刚说完,就听到了脚步声,冲遐南君笑道:“你看,还真不能念叨人,一念叨就来。”

    蔺白放下东西后退至一旁,她站起来,走过去洗漱,经过他身边时,敏锐地发现他眼尾的红,低声问道:“怎么了,眼睛红红的?”

    蔺白没想到,自己低着头她也能察觉,随口扯了个借口,“方才进来风大,迷了眼,大人放心,已经好了。”

    “噗嗤!”

    蔺白话音一落,遐南君极不雅观地先笑了出来,见两个人的视线都落到他身上,拼命忍住,手里扇子晃了晃作抱歉:“实在对不住,你们继续继续。”

    芜荑懒得搭理他,回头冲蔺白轻声道:“以后注意一些,风大了就及时闭眼。”

    “是。”

    洗漱完,蔺白给芜荑上好妆,因为今日的衣服是露肩的,需要脱掉中衣,两个男人就退了出去,让芜荑换上衣裳。

    正殿上,遐南君自顾自坐下,倒了一杯茶慢斯条理地品,见蔺白守礼还站着,示意他坐下,“又不是外人,坐。”

    “谢大人。”

    蔺白撩着衣袍坐下。

    遐南君看着他一板一眼规规矩矩的动作,往一旁凭几上靠,手里折扇敲了敲自己的肩,目光锋利直窥人心。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低下头,将手里的折扇一格一格慢慢打开着。

    “一般来讲呢,凡是以风迷了眼为借口的,那就是欲盖弥彰,讲的就是心照不宣。方才,你在门外。”

    他语气平淡不起波澜,陈述句,不是疑问,俨然知道方才蔺白在。

    蔺白冲他略一低头:“是。”

    他爽快,遐南君也不是个遮遮掩掩、一句话十八道弯的,直言道:“那我也不与你绕弯子,方才你合该听到了,我希望你到时候毫不拖泥带水地走便是,她不会留你,也留不住你。”

    芜荑是个什么性子,遐南君清楚的很,她从不是顾念儿女私情的人。就是蔺白这个,很是难办,单凭现在少得可怜的交道,他实在摸不准蔺白的品性。

    蔺白闻言,放在膝上的手倏地握紧,言语中若有若无的贬低,可能遐南君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他声音低沉,收紧暗哑:“是。”

    他不是死缠烂打不识抬举的人,之前承诺过芜荑,若非她让他走,其他人说的一概不管。

    届时只要她开口,他一定不会让她为难。

    他不明白他们二人之间有什么筹谋,甚至严重到,要将他们自己身边亲近之人都舍下的地步。

    但他知道,她的心很大很大,情爱于她这个尊神而言,从来是锦上添花之笔,它不是必有,她不是非要它不可。

    遐南君依旧慢吞吞展着扇子,展出几格来,又折叠回去一两个,芜荑也从卧房走了出来。

    长桌是摆在了后湖边。

    潋滟晴方好,天云映在水,墨一般渲染开来的粉白在上,碧绿似翡夹粉苞在下,是处赏景的地方。

    其他几位陆陆续续地来,无穹顶上也热闹许多。

    汤邶君依旧独坐在旁,一言不发,有些上三白的眼漠然看着周遭;祚息君今日看着沉稳些,没有一上来就言语阴阳怪气的。

    只有侑侗君带了别人来,是他仙府里的那位霂绿仙君,蔺白是第一次见。

    他很瘦弱,仿佛秋冬里受寒风霜雪的竹,单薄身板在暖风中直立立挺着,头却总是低垂,有艰难维持尊严傲气之感,以强调自尊来掩盖自卑。

    蔺白在凡间就是顶好投胎的一类人,从来没有体会过自卑。只有来到这九重天,沦到什么都不是、任人言语的境地,才在狰狞傲骨中滋生出疲于应对,并被它侵蚀掉令人可笑的傲气棱角,咂摸出一套在这里活下去的体面来。

    因此,并不能十分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自卑到极致的同时,又强生出外厉内荏的骨气来。

    教旁人一看便知,这份徒有其表的硬气,是多么得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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