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坐至天色深蓝泛白,到了该起灯火的时候,蔺白放下手里的透明球,乘着月色去了闭关室。
这次芜荑先行到来,坐在长案后,喝茶等他。
蔺白关上门,转身,走上前,“大人等久了。”
“不久。”芜荑不慌不忙。
“也是。”蔺白骤然笑了一声,“毕竟都等了这么些年,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他第一次如此跟自己说话,芜荑端着茶盏的手一滞。
可不么,都等了这么些年了,可真是,太久了。
“既如此,便开始吧。”
芜荑说着,放下杯盏站起,即使绕着案桌高几走路,也是快速阔步而行。
走到蔺白身边,距他一步之遥处站定,她伸出握拳的手,掌心向上,在蔺白注视下徐徐松开。
夜明珠的亮光下,她的白皙掌心上,安静卧着一颗丹药,黑褐色的。
蔺白眼神移到她的脸上,“怎么,修仙骨一颗丹药足够,抽取仙骨也一颗丹药足够?”
他语气轻挑,有些吊儿郎当阴阳怪气,芜荑笑着看他,缓缓摇头:“不是,这只是用来减轻你的疼痛的。”
毕竟,那是剔骨之痛,你不似我玉石灵气作身,区区□□凡胎,如何撑得住。
“多谢大人体恤,不过……”蔺白看向那颗药,“药就不必了,这点痛,我还受得住。”
他语气坚定,丝毫不得动摇,芜荑不欲劝他,收回了手,“也罢,不吃就不吃吧。”
迎着蔺白近似讥诮戏谑的目光,芜荑握拳的手无措地指向玉床,那里置了两个蒲团。
“坐蒲团上吧。”她道。
玉床虽触手微温,终究是石头,用蒲团隔一隔冷硬,也是好的。
蔺白一言不发,径直走向了玉床,脱掉鞋子,盘坐到蒲团上,手掌心向上,指着对面的蒲团,冲还在原地站着的芜荑示意。
“大人请。”
芜荑对上他黑黝的眼珠,被里面的冷漠注视,颔首避开后,走向了床边。
待两人盘腿相向而坐,芜荑手拉过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抬至半空,让他掌心向上,伸直平摊在空中。
自己则收回手到胸前,繁复印诀后,聚灵力于双手之间,向前一伸,隔空打到蔺白体内,调动他为数不多的灵力运转,双手迅速分开,分别与他掌心相贴,一股暖意在二人掌心间蔓延开来,并延伸至全身。
这是转换术,可单方面分担被施法者半数还多的疼痛,并将自己体内的灵力哺喂给他。
灵力蔺白就不用了,他还有碧波草的生生不息效用,仅分担疼痛就好了。
本身刚才那枚丹药就是个幌子,若是剔除仙骨都不痛,不就太扯了么。
可他不愿服用,那便不服吧,反正他也不知道具体有多痛,就看他爱信不信吧。
紧接着,芜荑抬起手,飞速结印后,再度与他掌心相贴,开始正式抽出仙骨。
印诀随着灵力从他掌心开始,一路延伸扩散到四肢百骸,待每一寸骨头表面,都被印诀穿过骨□□隙覆盖包裹后,印诀自发同时用力,将血肉筋络经脉与骨面生生拉扯剥离开。
蔺白体内瞬间疼痛炸开,逼退了开始的阵阵暖意。
他仿佛见到了肌肉血脉被拉扯断的景象,离开血肉保护的骨头宛若重压下寸寸碎成齑粉,浑身肌肉绷紧,脸涨得通红,额头脖间青筋受力胀起,蜿蜒在一片通红大汗中。
他的眼球因为忍痛而瞪大向外突着,并瞬间弥漫因破裂血脉而四散的血液,一片猩红,牙关紧咬着,嘴角泌出鲜血,不自觉地仰起头,眼睛闭紧。
疼痛,竟是修补仙骨的百倍还要多。
然,这不过是几个呼吸的事,在他喉间溢出一声闷声嘶吼后,浑身疼痛仿若潮水般瞬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微微凉爽,抚平血脉偾张。
芜荑不动声色,深呼吸,咬紧牙关,感受着口鼻间的血腥气,筋骨用力忍下在体内肆意奔腾的削肉断筋之痛。
随着时间流逝,她已经感受不到自己在呼吸,痛意逼心,直教人喘不上气。
她咽下涌到嘴里的丝丝甜腥,借机镇压下在自己体内呐喊叫嚣的苦痛,一瞬不瞬看着蔺白的反应。
他只是短暂的实在难忍过,现在已经减轻了一半。
因此,他的状态好了不少,但逼上脑门的血气翻涌导致脸和脖颈依旧通红,眼睛闭着,肌肉尚且隆起,下意识抵抗。
芜荑收回注意力,聚精会神,将完全剥离开的、并没有实体的仙骨从他棘突处抽出。
深入皮肉的刺难拔,但将周围的皮肉挑开,拔起来自然容易许多,因此,拔出的疼痛并没有那般难忍。
丝丝缕缕莹绿带淡黄的光从他体内溢出,并在空中汇成一只簪子形状,渐渐化作实体。
芜荑一直看着,带完全化作实体后,她收回搭在蔺白掌心的手,玉簪缓缓落到她惨白的掌心。
蔺白睁开眼,便是因为看到掌心完好如初甚至光泽更甚从前的九转玲珑簪,而眼含热泪、喜极而泣的她。
她抽噎着,嘴角却是止不住的笑,湿润明亮的双目里,是发自内心的开心喜悦。
芜荑顾不得体内残存的撕扯痛意,手虚拢着那根光亮润白的玉簪,拇指指尖摩挲着那一抹滑腻。
小心翼翼,恐再伤了它。
当时那场击杀因恶气歹念而生的邪物的大战中,玉簪所化的剑被划了一道好大的痕,簪体上那道痕,也再弥补不了,簪子黯淡无光直至今日。
终于,是修好了。
蔺白看着她倍加珍惜的模样,低沉声音道:“恭喜大人得偿所愿了。”
芜荑这才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看着他,眼含感激之情。
她诚挚道:“蔺白,谢谢你。”
蔺白不想看到她的眼神,索性避开,“大人客气了。”不过是在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完成的,谈何感激。
芜荑吸吸鼻子,收了簪子,心情激荡到一丝痛感都察觉不到,动作利落下床。
“你便在此处休息吧,待好些了在这儿或回房间都依你。”
说罢,转身匆匆离开了闭关室。
除了开始的一瞬间,后来已经不是那样的完全接受不了,因此,他现在不至于太难捱。
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其实可以忍受的疼痛所致,他现在无力的很,尤其在看到她急匆匆的身影后。
蔺白泄力躺在玉床上,侧身朝着门口方向,好像盯得时间久了,那抹熟悉的身影会重新出现在眼前。
一路回到自己房间,芜荑提的一口气松掉,这才后知后觉的无力瘫坐在床边脚榻上,背靠着床沿。
昏暗光亮下,一阵冷风吹过后,一道冷气逼人的声音阴沉沉响起:“我想知道,你要了这玉簪到底有何用?”
芜荑想,天道要是有脸,此刻必要狰狞了。
她拿出那支簪子,对着月光看它幽蓝莹光,簪首一点红,流淌似的。
她幽幽地问:“还记得这簪子的器灵吗?”
不等天道回答,她继续:“它跟了我三万年才修出灵智,五万年修出灵体,却因我,一切化为乌有回归原点。你说,我赴死前,不该救他一命吗?”
说及此,她居然开始泪如雨下,天道原本的猜忌怀疑瞬间消弭一半。
“其实,不用说的赴死那样悲观。”
“不用?”芜荑哽咽着,提高声音反问:“我以一打四,谁能保证全须全尾的回来?!你吗?你保证吗?!”
“不就是为了临死前,该看的都看一眼,我也好一点牵挂都没有,现在你倒是质问起我来了。”
“若不是你自己没本事,非得拖着我下水,我至于盘算到今天吗?那蔺白疼成那样我不心疼?”
“再说了,那玉簪是我最趁手的法器,它修好了,我的胜算就大了一半,活着的几率也更高,反正伤的不是你,就别指手画脚的。”
芜荑一通劈头盖脸指责,天道嘴都不敢张,鸦雀无声,生怕哪句话又惹她生气。
芜荑还带着哭腔,鼻子也闷闷的,嘴里还嘟囔着:“什么东西……”
天道:“……”
得,他走。
“那我先走了,你,你自己休息吧。”
芜荑抬手抹了一把泪,毫不客气摆摆手:“滚吧。”
室内安静下来,芜荑也缓过来气,一手肘撑着床,借力站了起来,慢慢走到妆台前,透过大开的窗,看外面的夜色。
随手抹掉脸上的湿润,她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玉簪。
这事儿,终于是成了。
她抬手,对着皎洁月色,随意几下,几只小巧的白雀儿凭空变了出来,浑身雪白,歪头理着毛,叽叽喳喳的,很是热闹。
芜荑一挥手:“去吧。”
雀儿扇扇翅膀,冲她叽叽几声就飞走了,慢慢的,融入到无尽月色中。
大晚上的,侑侗君正在榻上看着书,却听屋里扑棱棱闯进来了一只小麻雀,他一抬手,通体灰褐的雀儿乖巧飞到他掌心。
抚了抚鸟雀儿柔顺的羽毛,侑侗君手一抖,鸟雀儿顺势飞起来,穿过窗子,离开了。
跪坐在不远处煮茶的霂绿瞧见了,垂眉低声道:“这大晚上的,这鸟儿也是与大人有缘。”
“可不是。”侑侗君附和他,看了眼窗外,“是挺有意思的。”
收回眼神,侑侗君结果霂绿递过来的热茶,漫不经心道:“霂绿,你跟着我多长时间了?”
霂绿未加思索,张口便道:“再过十天便六百年整了。”
“六百年?这么长了。”侑侗君一时间有些惊讶,竟没觉着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霂绿愈发恭敬道:“大人活的时间长,六百年自然不过眨眼间倏忽而过。”
侑侗君久久看着他。
他还是这样,永远低着头,说话不太高声,有些消瘦的肩膀微微瑟缩,双手交握在身前,偷偷捏着衣裳。
侑侗君轻啜一口茶,再次教他:“你以后不能这样畏畏缩缩的,怎的说了你许多次,都不曾听我的。”
熟悉的话响在耳边,直直钻到心里,霂绿忙不迭保证:“是,是,我以后一定改。”
他依旧如此,侑侗君叹口气,“我并不是训斥你,你这句保证说了六百年,却从未改过。你若是不能抬起头来,挺着脊梁做人,日后在外,别人是要笑话你的。”
霂绿也痛恨自己如此不争气,可他真的是做不到。
有些人,纵使锦衣华服地穿着,美酒佳肴地用着,忠诚伶俐下人围着,也难以改变骨子里的卑贱。
他即是如此。
自小如同街上疯狗、沟里丑蛆,哪怕被带到尊神身边,也改变不了唯唯诺诺的样子。
他一脸自卑,侑侗君放下了茶盏,不敢过于靠近吓着他,只能让他坐在刚才有一定距离的长案后。
“那你先坐回去看书吧。”
“是。”
“对了。”侑侗君叫住他:“你身子不好,少喝点茶,别晚上睡不着了。”
“大人每次都说,我都记住牢牢的,大人放心,我就只喝些水。”
侑侗君点点头:“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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