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谦便对左长庚道:“嫣儿去得突然,丧葬从简,是以没有设灵堂哭丧,还请阁老莫怪。”又转头向左玉卿道,“她如今葬在西直门外紫竹院……世侄真乃有情有意之人,你有心了。”

    左长庚道:“姜家世代忠良,能与锦乡侯府结亲,也是左某人三生有幸。”

    左夫人因笑道:“若这姻缘之线可以不断,两家还能再结连理,该是多好的一桩事……”

    周燕珠听出左夫人的弦外之音了——她言下之意便是,大女儿没了,别的女儿嫁过来也是好的——毕竟,姜云萍与姜云嫣年岁只相差几个月。

    周燕珠闻言,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左家姨娘虽多,但统共只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早已经成了亲,眼下就剩这个药罐子,难道还想娶她家萍儿不成?

    真是癞□□吞月亮——痴心妄想!她的两个女儿是谁?是藕生莲养的人物,是皇家的媳妇!别说左家小子儿这种病秧子,就是皇上那几个儿子,周燕珠还要好好挑一挑呢!

    ……

    周燕珠最近,确在忙着跟皇家攀亲。为着二女儿的婚事,周燕珠日日向宫里递帖子,要给宫里贵人请安。

    宫中皆知许皇后喜欢热闹,时不时会邀了京城公卿之家的女眷进宫赴宴。今日非年非节,却又亲点了几家公卿勋贵女眷进宫,热闹一番。

    明眼人便瞧出来了,皇后这是在替太子选侧妃!

    如今的太子妃,名叫郭如是。她生了一个小郡主以后,便再无所出。天家自然要以子嗣为重,若太子妃再无所出,为太子甄选侧妃便是必然……

    凤仪宫外殿,小宫女花裳上前,向女官摛锦福了礼,禀道:“姐姐,明日花宴,人比上次人多好些呢!五皇子殿下、六皇子殿下都差人来回话,说是要亲自来呢!”

    摛锦点头,问道:“靖王殿下呢?”

    “方才听李公公说,靖王府派人回了话,道是不来了。”花裳回道,“只说是靖王殿下回了京城,便得了风寒!”

    摛锦眼神一滞,随即了然:“知道了。下去吧。”

    待摛锦将赴宴的人事禀了许皇后。许皇后奇道:“简儿头两日回乾清宫复命,还好好的,陛下还赏了他一个园子。怎的突然就染了风寒?”

    没等摛锦回禀,皇后又笑道:“罢了,他性子冷,既不喜欢这场合,便由他去吧……回头禀了太后,也好让太后娘娘知晓。怨不得本宫不替他张罗。”

    靖王赵简今年已及弱冠,却内宅无人。宫里上下,就数他皇祖母最是焦急,成日里操心他的房中之事。他虽说是常常被皇帝派出去东征西伐,但也不至于,养一房妾室都顾不上吧?

    是以,宫里有许多关于靖王的香艳传闻。有说他生性寡淡、生人勿近的,也有说他生来胎中带毒、不能人事的,还有说他在疆场上伤了身子、子嗣无望的……

    话说当今天家,还没有成婚的靖王、五皇子和六皇子,都是极为风流英俊的人物。

    五皇子赵钰,其生母是如今的贤妃,也是少年武将、卓异倜傥。

    今日赵钰奉旨前往丰台大营,骑着他的青云马出了宫,由几个随从跟着,奔着城西头而去。

    马队行至未央大街,经过一个米粮铺子,就见几个稚童围在一处空地上踢毽子,一边嘻嘻笑,一边念着童谣:

    “锦乡府,香满堂,貂蝉出门叶儿黄,

    刁是刁,馋又馋,貂蝉出门买花糖……”

    这一片正是锦乡侯府的地界。五皇子赵钰不经意抬眼一瞧,却正巧看见了“锦乡侯府”的蓝色牌匾。

    赵钰放慢马步,侧耳倾听地下的动静。他六根机敏,清清楚楚听见了孩子们念的什么,不禁纳罕——一个破落侯府,跟“貂蝉”能扯上什么关系?

    赵钰不知,孩子们口中念的,乃是“刁馋”,而非“貂蝉”。这位锦乡侯府的小“刁馋”,此刻正在大同知府的恒山别院里头,因着吕家大少爷一句无心之语,受了搓磨。

    话说恒山别院这几日,因着几位主子暂时回了府上,终于得喘一口气。晚间,云嫣和海棠闲来无事,在屋里早早歇下,钻进被窝里说着话儿,突然房门被拍得震天价响。

    两个丫头奇怪。海棠上前问究竟,把门闩一打开,便冲进来两个婆子。

    为首的是甘二婶子,恶形恶相的,不由分说,将云嫣从床上揪了下来。

    云嫣大叫:“疯婆子,你们干什么!”

    “小贱蹄子,出息了!竟敢勾引大少爷,告管事妈妈的小状!”甘二婶子照着云嫣的肩头就是一巴掌呼过来,“别以为有大少爷撑腰,老娘就不敢打你!我今儿就打得你认得老娘!”

    云嫣和海棠听见这没头没尾的话,已经是动作一滞,神情一呆。

    愣怔间,云嫣被两个婆子揪住,拿着鞋底子往她身上抽,劈头盖脸的。

    云嫣挣扎,海棠上前拉架,可小丫寰哪有婆子们力气大?鞋底子似雨点般的打下来,两人根本无法招架,都被打得哭喊求饶。

    两个婆子打解了气,便将云嫣拖了出去,要往柴房里丢。云嫣不依,一边被拖着一边喊着:“你们这两个疯婆子!还有没有王法了,来人!唔唔,滥用私刑!我跟你们拼了!”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云嫣终是被拖去了柴房里。

    海棠吓坏了,连忙跑去找徐妈妈。

    四下一片漆黑,徐妈妈屋里的灯还亮着,原来是周全媳妇正在房里跟她对账。徐妈妈见海棠推门跑进来,急火火的样子,正想嗔她两句,却听海棠哭诉起来,说兰草挨了打,被人拖走了。

    徐妈妈听得一震,忙问:“是谁打的?谁让打的?”

    “是甘二媳妇领着朱顺家的打的!说是邸嬷嬷让打的!”海棠急得直哭,“还吩咐说不让打脸!她们不分清红皂白,也不问个理,打得兰草,打得兰草……”

    海棠说不下去,呜呜哭了起来。

    听云嫣挨了打,徐妈妈心头着急,下地穿了鞋,就要往柴房那头去。

    周全媳妇却拉住了她:“妈妈,等等!这事急不得!”

    徐妈妈回头看一眼被周全媳妇拖住的衣袖,就听周全媳妇继续道:“妈妈,您这会儿去不得……兰草是咱们院儿的人,这明摆着是找您的不是。甘二媳妇跟邸嬷嬷的关系您也知道,但咱得问个清楚,这是府上哪一层的意思?再问问兰草,她可是做了什么该打的事?而且还不让打她的脸,这中间还有什么蹊跷?”

    徐妈妈闻言,神色渐渐缓和下来。这时候去,确实两眼一抹黑。兰草虽性子倔,但也不是一味强出头之辈,怎么会远远的得罪了府上的人?也不知道惹了哪重天的神仙?

    徐妈妈重新坐了下来。想了一会儿,便让传了朱顺媳妇儿来问话。

    云嫣被关在柴房里过了一夜。

    她之前住过一阵子柴房,倒也不觉得什么。只是莫名挨了一顿毒打,遍身都是瘀青,心里委屈得紧。

    一时间,卖身为奴后遭到的磨折、活着的辛酸、被打骂的屈辱,碾来心上,连带一颗小小的心,也痛得跟身上一样。

    云嫣想忍却忍不住,吸了两下鼻子,呜呜地哭起来。

    泪眼朦胧之中,她抬头向窗,只见外面已是漆黑一片。心里突然犯了痴病,想着当初倒不如便跟着那个黑衣人去了,从此天涯海角,生死茫茫,也好过如今为了攒银子赎身,受尽折辱……

    刚刚想到这里,云嫣又忍不住责怪自己痴傻。她凭什么觉得,那黑衣人会带她走?他当时那个情形和处境,怕是自身难保吧!

    一想到他那俊挺的身影和英气的眉眼,和梦里与他的种种痴缠,云嫣就脸色发红、面皮发烫……

    想到深处,云嫣觉得十分罪过。

    她为何活着,难道是为了儿女情长么?她娘、她哥哥受的冤屈,还等着她来伸张,她如何能只顾着自己?

    她每月有五百文的例银,仔细些攒两年也够为自己赎身了。她不能就这么坏了念头,她须得要出了这吕府,去了奴籍,找到哥哥,替娘报仇。

    那晚云嫣想了许多,思绪纷乱,终究不支,倒在柴禾上迷迷糊糊睡去……

    翌日一大早,天不见亮,便有人将柴房的门打开了。云嫣一看,来人竟然是萧姨娘。

    原来,中元节祭完祖过后,因暑伏未尽,萧姨娘和年姨娘又跟着一众少爷小姐回来了别院。

    萧姨娘遣开了随从丫寰,独自进了柴房的门。她今日穿着一身翠绿地十样锦牡丹的杭绸褙子,下面是一条大红织金双襕马面裙,梳着坠马髻,戴着一只五光十色的赤金镶碧玺彩宝步摇,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

    云嫣不明所以,拿一双眼睛盯着她。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乃是丫寰,来人才是主子,方才垂下眼去。

    萧姨娘微微一笑,缓缓蹲下,拿手指挑了云嫣的下巴。

    “好一个美人坯子。”萧姨娘酸溜溜地说了一句。

    萧姨娘言罢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云嫣。她的纤细玉指轻轻地摩挲着帕子上绣着的鸳鸯戏水,眼神微妙——

    “男人,都喜欢欲擒故纵。”萧姨娘道,“你好生记着。”

    云嫣听得莫名其妙,怕有什么不好的事在自己身上发生,赶紧跪起身道:“姨娘英明!恕奴婢愚钝,未能听得明白,请姨娘明示!”

    萧姨娘却不再多言,只是妩媚一笑,娉娉婷婷出了门,领着一干丫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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