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央呆怔在原地, 她的双腿仿佛被看不见的东西固定,僵硬地连弯都不会打。身体本能想要逃离,却不受她的控制, 呼吸的频率开始加快。
弯弯的月牙冲破黑幕悬挂天边, 隐隐几颗星子相伴。
后厨飘来饭菜的香气。
何城离她越来越近,他穿着宽大的白上衣, 纯黑束脚工装裤,侧边的口袋盛放打火机, 还有已经被火烧成灰烬的汗巾。他的眼瞳尤其亮,似乎没有注意到禾央僵硬的身体,微凉的指腹勾住她垂落的手指,慢慢地将她两只手都分别握在掌心, 嘴角温和地笑起来。
“我本来在卫生间, 是她堵在门口不让我离开,还非要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我是想跟她说清楚, 才跟她来这里的。央央在饭桌上都没有胃口, 再这么下去,她要影响我们的关系了。你没误会我吧?”
何城比禾央高了将近一个头, 高高瘦瘦立在身前,弯下腰,垂头,视线跟她平齐, 他有双很好看的眼睛, 专注盯人看充满深情,浓密的睫毛显得十分秀美。
长久没有得到禾央的回答,他委屈地咬了下唇, 耐心等了又一会儿,催促似的摇晃她的手。
“央央?我可以给你解释,你别误会。”
禾央始终没从刚才那幕回神,大脑停止运作。她无法把眼前笑得温柔的何城,与方才那个,充满戾气,如一头在猎场厮杀的凶狼,獠牙沾染鲜血的他,联系起来。
视线越过他,看向张莉莉。
张莉莉应该是吓傻了,那火落在她裙角不算很大,她没有想办法扑灭,旁边竖放一堆草席,地面有土,滚一滚就能灭掉。但她只是撑着地,吓傻似的,不住地喊疼,那张精心装扮过的面容被泪水浸透,红的黄的混成一团。
哪里还有方才嚣张的气焰。
狭窄的小道,昏暗的环境,孤男寡女,明明是很难不让人多想的场景。何城的举动却生生把暧昧变成杀人灭口的现场,他收起凶器,敛起罪恶,用最无辜温柔的语气询问她有没有误会。
禾央当然没有误会,却很难不多想。
“你刚才,在做什么?”
何城仍旧是那副无辜的面容,微微带上讨好的笑:“张莉莉在25号的中午,把汤倒在你的身上,你的腿都烫红了,我当然要报复回来啊。”
禾央没有料到他的答案是因为这个,她仍旧不解地反驳:“那是一碗放温的汤,我没有被烫到,只是红了一点,很快就没事了!”
何城往她面前凑凑,脸颊几乎要贴住她的脸:“那一天,你很难过。”
禾央简直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她微微往后仰头,想要拉开跟他的距离,他却又趁机往她面前蹭,似乎还想亲亲她的唇角,被她偏头躲开。
“何城,就算我那天被烫到,你也不能直接用火烧她!”
禾央没有注意到她偏头躲开的瞬间,男人眼底闪过的阴霾。他手上用了力气,攥住她不断挣扎的手:“那又怎么样?她既然伤害你,就要付出代价。央央是因为运气好,汤正好放凉,如果当时是碗滚烫的开水,她也会毫不犹豫推倒,你烫伤了怎么办?”
他小兽似的呢喃:“我会心疼的。”
何城整个人像是没了骨头,拼了命想要往禾央身上蹭,额头抵住她的肩侧,湿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肩膀,那一片肌肤格外红。没有察觉到禾央的反抗,他的唇角雀跃地翘了翘,五指微微松开,转变成搂住她的腰。
禾央趁机将他推开,不顾何城错愕的目光,拿起一旁的草席扑向张莉莉的长裙。
张莉莉穿一条蓝底碎花裙,两条细细的肩带,露出白皙修长的胳膊,出来补妆之前,美丽得像仙女。
现在,裙子被烧得焦黑,双腿烫伤,表情恐惧到极点变为僵硬的麻木,视线落在渐渐熄灭的火焰上,她才重新有了活气。
禾央终究是念着曾经在一起的美好记忆,虽然已被消耗干净,看到张莉莉凄惨的样子还是微微动容。尤其造成这一幕的罪魁祸首是何城。
她将草席扔掉。没有伸手拉张莉莉起身,她能够做到的也仅仅是露出怜悯的情绪。
“张莉莉,你告诉我,他刚才对你做了什么?”
张莉莉的表情骤然变得惊恐:“什么都没有!”
张莉莉双手撑着地面,勉强起身,瘸着腿跑掉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何城张开双手从背后抱住她,宽阔的胸膛将她完整拢在怀里,脸颊贴着她的脖颈,微凉的唇狠很撮口她肩颈的软肉。
“为什么要问她。”
“你觉得,我能对她做什么?”
禾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感情上她其实不想跟何城闹僵。理智又觉得这件事应该问清楚。无论是张莉莉的状态还是身体状况,明显不是一把火造成的,在此之前她肯定还经历了什么,所以才会让她失去理智,连火焰都不能扑灭,她对何城抱有的疯狂爱意,仅仅不到半小时的时间,转变为恐惧。
“我不知道,所以问她。”
何城低低笑了一声:“央央直接问我就好,我什么都跟央央说。”
他放松身体,松松地抱住她的腰,树袋熊似的趴在她的后背,修长的脊背弓起。
严丝合缝的接触令他身心愉悦到极点。
“我和她走到这里,”何城揽住她的腰往前走,走到两人站定的地方停步。
“她说她爱我,说她对我一见钟情,还让我给她个时间,她可以等待。我就问她如果是真爱,能不能把心刨出来看看”察觉到怀里人微微的瑟缩,何城连忙亲亲她的脸,安抚道:“央央别怕,我是吓她的。”
“她害得央央被同事孤立”
哪里是因为这个。张莉莉慷慨地借钱在禾央的心底占据了重要地位。不仅在单位跟禾央同吃同往,下班时间还要约她逛街。张莉莉几乎占据禾央全部的时间。
他怎么甘心啊。
“我用了些手段查到她的家庭状况,她的父母是大学教授,私底下的作风却混乱不堪,我匿名写了封举报信,送到她父母的工作单位,她的父母被停职查办。我把这些事情跟她说了,再然后就是央央看到的那一幕”
何城眼睛亮亮的:“央央,我都告诉你了。”
禾央很难形容她现在的感受。何城没事人似的紧紧抱着她,但凡她透露出丁点挣扎的举动,立马用那双整洁的牙齿咬她,是真的咬,薄薄的一层软肉被他啃得通红。
大概可能破了点皮。
他的坦诚交代叫禾央的斥责堵在喉咙眼里吐不出来。明明知道他做的这一切是不对的,甚至游走法律边缘,可她又被何城理所当然的语气搞得不知所措。
好像是她大惊小怪了。这件事完全没有到达需要两人严肃讨论的地步。
禾央蹙起眉头,只是重复先前的话:“你用火烧人,这是不对的。”
何城眼里的禾央,仿佛是个教导小孩不能误入歧途的尽职尽责的监护人。她目视前方,明明因为背后人的举动胳膊起了鸡皮疙瘩,却还故作镇定,抿着双唇,故意让她显得很生气很严肃。
他的心尖一时软得不可思议,沉默了会儿,生怕再多说出几个字令她害怕。如此静静抱着有很长一段时间,感觉到怀里人被汗湿透后背。他不舍地往后退,企图拉开距离,可当凉风吹过胸膛,他又立马贴上。
一秒都不愿意分开。
“央央,你知道七原罪有哪些吗?”
何城熟悉的问话方式令禾央想起在奶茶店的下午,他也是这么突然地向她提问。胸腔的恶气上涌,她扬声回答:“不知道,不想知道!”
何城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噎住,他微微往后撤身,垂眸打量禾央充满郁色的脸颊,没忍住笑了出来。
“我想告诉你。”
“我不想听。”两只手捂住耳朵。
何城亲她的手背,她立马拿下来,在衣服上蹭了几下。
“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淫欲。”
何城环抱她腰的两只手握紧她的手,让她没法挣扎,无法挣脱。温柔的语调将他的内心刨开,让她看。
“我从小无法体会到大家常体会到的各种情绪,爱与恨,伤心和快乐,宽容或嫉妒,我只能感受到病痛发作时身体无法控制的恐惧,唯有这个时候,才好像是个正常人,有正常人所能有的情绪,直到我遇到你”
他的脸上露出很温柔的表情,连眼角都是笑的。禾央侧着脸,仔细观察他的神情,发现方才令她陌生和畏惧的凶残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或是他隐藏得很好,或者是夜晚太黑她眼花,她几乎被他这柔和的语气蛊惑。
“你对我说话,看我一眼,我会开心,如果整天都见不到你会失落。你答应做我女朋友,梦里的场景都是甜的,可是”
禾央耐心听,嘴角不自觉翘起。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停顿,她疑惑地看去,就见何城的面容再次变得陌生。
他的手不知不觉摸到她的口袋,掏出她的手机,用她亲手输入的指纹开锁,划到联系人的界面。
一个一个,点开,删除。
“央央不属于我一个人,你有朋友、同事、领导,二十四个小时,我只能占据不到十二个小时,除去睡觉,仅仅三四个小时,甚至在属于我的时间内你要回复领导的信息,同事的信息,还会被张莉莉约出去逛街”
“七原罪,我已占据其三。”
“央央的目光落到别人的身上,多和别人说一句话,我会很愤怒,难以控制的怒气上涌,我多想告诉你,看看我抱抱我,不要把注意力放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我嫉妒每一个出现在你身边的人,包括楼下草丛边的流浪猫!我想要你整个都属于我!”
禾央的大脑嗡嗡响,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已足够让她昏头昏脑,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眼前依稀出现何城躺在血泊里的照片,还有他躺在重症监护室插满管子满身伤疤的模样。
何谨言曾告诉她何家夫妻连同何城的外祖母的事迹,神经质,偏执。
禾央曾经以为,何城的病没有那么严重,仅仅是急性焦虑症,按时吃药,减少他单独外出的时间,去哪里都有人陪着,绝不会让他在惊恐发作时独自面对。
这样就够了。
她现在才发现她的想法有多么的可笑。
如果仅仅是吃药就能治好,那么这个世界里的何城为什么连高考都不去考,在国外的精神病院待了三年之久。跟她交往之后,两人几乎住在一起。她从没见过何城单独外出,甚至连工作都没有,只是偶尔会拿起针线绣属于她的裙子,一遍遍不耐其烦问她喜欢什么款式喜欢什么颜色。每天早晨做她喜欢吃的早餐,在她下班的时间在单位门口接她,每天十根手指都数不过来的电话
禾央的大脑冷静地回放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生理性的泪水从眼眶流下,她整张脸都布满泪珠。
何城的语气沉下去:“你只能属于我!”
禾央的双唇颤抖着,发出含糊的声音:“何城”
她的语气颤抖,有哭腔。何城的面部表情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他急切地跨步到她面前,目睹她泪流满面,心脏骤然缩紧,伸手去碰她的脸颊,她没有躲开,只是静静站着,睁大眼睛看着他。
“是我吓到你了吗?”何城自责地恨不得锤自己几拳,是他心急了,明明可以慢慢来的,他实在被饭桌上的男同事气昏头,从没想过会有这么多异性在禾央的身边,他迫不及待想要独占她,却没想到伤害到她。
“央央,我吓你的,我说的那些话,你别当真,我也是头脑发昏了要不,你打我几下?”他攥住她的手往胸口撞。
何城恢复温和的面容,禾央却没有感觉到半点开心,心脏隐隐发疼。何城语无伦次解释他说的那些话,又把手机还给她,微信联系人被他删了大半,他开口就说:“等一等,我查查怎么把数据恢复。”
禾央忽然开口:“你的急性焦虑症,严重吗?”
何城下意识摇头。
禾央:“你是因为什么,要去国外的疗养院?”
何城抿唇,最终还是决定诚实回答:“自杀。”
禾央急切追问:“为什么要自杀?”
何城沉默了会儿,无奈一笑:“觉得丢面子。高中当着全校的面病情发作,受不了。”
其实不是。他只是受不了糟糕的一面被禾央看到。
禾央觉得自己简直太粗心了,何城有太多异常的行为,她仅仅知道他有焦虑症便忽略其他,在他身上,焦虑症反倒是最微不足道的,他的心理状态很不健康。
甚至可以说,非常脆弱。
他将所有的爱灌注在她的身上。
孤注一掷,完全不给自己留退路。
心疼占据上风,盖住她曾隐隐浮现的恐惧和战栗。何城寡白的面色,易碎的神情,嘴角那丝淡淡的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自厌自嘲,令禾央不顾一切张开双手环住他。
“何城,你要好好活下去,不要自杀。”
何城惊愕,胸膛前属于禾央的温热触感使他的心脏欢快得要蹦出来:“你”
何城的嘴角上扬,声线微微颤抖:“央央心疼我啦?我现在有你,你是我的女朋友,我怎么舍得离开,怎么甘心自杀,央央放心,我会好好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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