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 各个宫殿都掌上了灯。
唯有贞贵妃所居的永贤殿里漆黑一片。
虽说失了宠,被禁了足,但到底她的母族是陈郡谢氏, 北宫中的宫婢和太监自然不敢因此苛待她。
永贤殿内时而传来摔砸东西的声响,贞贵妃有些歇斯底里地坐在地上,手中高高举起一只釉色缠花青莲的花瓶,像是要将心中的怒火都泄在上面似的,恶狠狠摔了出去。
随着‘哐当’一声脆响, 花瓶摔在地上迸溅的四分五裂,碎片到处都是,那一直紧合上的殿门就在此时被人推开了。
贞贵妃几乎是忍不住尖叫:“滚——”
立在殿门口颀长的身影, 却没有动弹, 像是没有听到她嘶声喊叫,信步闲庭般悠然走了进来。
贞贵妃抬起泪痕满面的脸庞,手掌心都是黏糊糊的血,不知是不是砸东西时,用力过猛,将自己也给伤到了。
她定定看着来人, 眼神微微滞泄, 唇瓣哆嗦着:“谢……谢怀安?”
谢怀安停在她面前,月光从半敞开的殿门间洒了进来, 她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只是见他蹲了下来, 嗓音温和:“是我, 姑母。”
他取出一条细软的绸帕,动作轻柔地裹住了贞贵妃血淋淋的手掌:“姑母何至于如此?”
“有谢家在,姑母的荣宠便不会少。”
贞贵妃神色呆滞着, 缓缓摇头:“不,你不懂……”
她如今失了圣心,将皇帝亲手推得远了。当信任一旦有了裂痕,那宠爱便会一去不复返,更何况四皇子那蠢物还擅作主张,绑走了整个北魏权贵家族的女郎们,连自家母族的谢家都给得罪了。
原本事情还有几分转圜的余地,现在却是被四皇子彻底搞砸了。
皇帝不会宠信她和四皇子了,那皇位也再跟四皇子无缘——便是皇帝不喜太子,最起码太子文武双全,有志有谋,除了身子病弱些,性子寡淡些,几乎无可挑剔。
不像是四皇子好似被人掏空了脑干,只为报复顾休休,竟然能想到勾结虎头山山匪,将整个北魏家族势力都得罪的法子。
贞贵妃觉得十分疲惫,她自诩精明聪慧,自小便是出类拔萃的人,在北宫这么多年,不管是铲除异己,还是为谢家拉拢人脉,勾党营私,她从未出过一次纰漏。
哪怕是这一次,不慎栽到了顾休休手里。她原本可以依靠苦肉计,用撞墙以死明志之法,挽回皇帝的心。
若非是李嬷嬷之前擅自做主,将皇帝赠予她的珠宝,放进了贿赂永宁寺住持的珠宝箱子里,她又怎会白撞了一次墙,苦肉计没奏效,反倒被皇帝认为颇有心机,彻底冷待了她。
再加上四皇子的倾情助力,如今皇帝连踏进永贤殿里,看她一眼都不愿意了。
若她和四皇子成了一步废棋,那谢家便会将他们当做烫手山芋一般甩掉,总之谢家最不缺的就是年青美貌又有头脑的女郎。
大不了她垮了台,再往北宫里送两个谢家女郎,将她取而代之。虽说皇帝身体不好,但再生三五个子嗣是没问题的。
到那时,便为时已晚了,她再怎么挽回都是垂死挣扎了。
贞贵妃神色痛苦,缓缓抬起手,抱住了脸,似哭非哭,似癫非癫,将脑袋埋进了膝盖里,时而发出哭笑不明的声音。
谢怀安看了她许久,缓缓道:“若侄儿能帮姑母复宠呢?”
她略显破碎的嗓音,从膝盖间隐约传出:“还能如何复宠?这一盘棋局我已是彻头彻尾的输了……”
“这有何难?”谢怀安笑了一声,似是漫不经心道:“只需要一个替死鬼就好了。”
贞贵妃恍然抬起头来:“……什么意思?”
谢怀安轻声道:“听闻李嬷嬷前段时间,曾求过姑母将她弟弟从牢里救出来?”
贞贵妃想了一会,颔首道:“是有过这事,但我当时没帮上什么忙,李嬷嬷的弟弟在赌坊中杀了人,刚好被卷进了一起凶案中……你知道,掌管刑狱的刘廷尉是太子好友,不受谢家管辖,从中转圜几日最后仍是无用功。”
说罢,她又补充了一句:“但她弟弟成日混迹在赌坊中,李嬷嬷跟她弟弟没什么感情。”
言外之意,李嬷嬷并没有怪她帮不上忙。
谢怀安温声道:“这便是了。给永宁寺前住持送赃物的人是李嬷嬷,想要陷害姑母与前住持私通的人是李嬷嬷,从四皇子口中套出行宫暗道,借用四皇子身份与虎头山山匪勾结的人也是李嬷嬷。”
“便是李嬷嬷让姑母帮忙,姑母大公无私拒绝了李嬷嬷,她因此生恨,才想出如此歹计构陷姑母与四皇子。”
谢怀安温柔的眼神,看得贞贵妃头皮发麻。她并不是什么善茬,更是从未优柔寡断过,手底下沾染鲜血无数,光是北宫里死在她手下的嫔妃,皇子又或是宫婢太监,尸骨都能堆出一座小山来了。
但李嬷嬷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家婢,她待李嬷嬷亲如姐妹,进宫后这些年,李嬷嬷为她奉献、牺牲了不少。
倘若按照谢怀安所言,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李嬷嬷头上。那李嬷嬷作为谢家出来的家生仆,世世代代都是谢家仆人,李嬷嬷被处置后,她的父兄家人该如何在谢家再待下去?
若是做事做全套,那李嬷嬷的父兄家人都会被逐出谢家,流落街头。
最后的结局,便只有冻死、饿死。
谢怀安见贞贵妃神色怔怔,笑着问道:“姑母心软了?”
“不是……”贞贵妃回过神来,抿住唇:“若是李嬷嬷不愿意配合呢?”
“姑母啊,李嬷嬷怎么会不愿意呢……”谢怀安贴近了贞贵妃的耳侧,轻声喃喃道:“她可是四皇子的亲生母亲啊,世上哪有母亲不希望儿子好的?”
贞贵妃瞳孔一缩,身子向后撤了下来,连手掌被地上的碎片扎伤了都不知,神色近乎惶恐地看着谢怀安。
他,他怎么会知道?
当初她入宫后,谢家便催着她早日开枝散叶,但皇帝几乎是夜夜宠幸她,她肚子里也毫无动静。
虽然明面上她不怎么在意的样子,其实私底下寻遍了名医名手,服用了不少偏方汤药,甚至连民间毫无根据的土方子都试过。
无一例外,不管怎么调理,都是无济于事,一连两三载都怀不上子嗣。
皇帝还没着急,反倒是谢家急了,谴人给她传信,若是半年内再无身孕,就往北宫里再送两位年青的女郎。
贞贵妃没了法子,她知道自己必须怀上身孕才行,若不然就会被人取而代之。
她好不容易得到皇帝独一份的圣宠,怎么甘心拱手让人?
深思熟虑后,贞贵妃决定借腹生子——她不相信旁人,只有李嬷嬷才是她的心腹,是一心向着她,绝不会背叛她的人。
于是她跪求李嬷嬷,替她生子。
李嬷嬷终是挨不住她的祈求,答应了下来,两人提前预谋了半个月,将一切都筹谋好。
贞贵妃在屋子里点燃了迷情香,又特意与皇帝饮酒,将他喝到了微醺,待皇帝耐不住要与她行房时,她提出要玩些新花样,用绸布覆在了他双眼上,蒙住了他的眼睛。
皇帝的神志早已被酒水和迷情香摧毁大半,只要能纾解不适,自然是任她作为。
贞贵妃便在这神不知鬼不觉中,换上了李嬷嬷与皇帝行房。
一连半月,她换着法子给李嬷嬷创造机会。有时候实在换不了人,她便会在事后,收集些龙液给李嬷嬷,而皇帝对此却毫无所知。
在她不懈努力下,李嬷嬷终于有了身孕。
贞贵妃便趁着去永宁寺抄经礼佛为名,在永宁寺小住了半个月,期间到处搜集民间能人异士,给她造了数个假肚皮,从初孕到怀胎十月的肚皮都备好了。
回到北宫后,她便将自己有孕的消息透露给了皇帝,表示担忧宫中嫔妃勾心斗角,对她腹中孩子下手,希望皇帝也对其他嫔妃们雨露均沾,最近可以少来永贤殿。
皇帝大喜,根本没有怀疑她别有意图,还觉得她甚是体贴,毫不善妒。
其实贞贵妃只是怕皇帝在永贤殿待太久了,自己会露出马脚。
她花重金买通了御医,糊弄过每次诊脉,等李嬷嬷有些显怀后,假借养胎之名,与李嬷嬷一同去了皇帝在外建的行宫。
直到李嬷嬷平安诞下了四皇子,她处理干净了所有知道此事的人,不论是受贿的御医,做假肚皮的能人异士,接产的稳婆,还是一旁伺候过的宫婢们。
只有死人的嘴巴才是最紧的。
贞贵妃的手段足够雷厉风行,又狠辣决绝,北魏上下,只剩下李嬷嬷知道这件事情,甚至连四皇子自己都不清楚身世的秘密。
所以……谢怀安又是如何知道的?
谢怀安勾起唇,眸色有些讥诮:“姑母不会真的以为,自己做的事情天衣无缝,不为人知吧?”
她唇瓣轻颤着,再没有往日沉着冷静的模样,舌头似是打了结,磕磕巴巴道:“你,你都知道什么?”
谢怀安面色如玉,黑眸炯炯,温声道:“姑母害怕什么呢?侄儿又不会害您。”
贞贵妃蹙着眉,看着他,盯了许久,方才一瞬间的惊慌,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北魏家族皆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手里握着谢家不少把柄,她若是出事了,谢家也绝不会好过。
更何况,谢怀安没必要将四皇子的身份宣扬出去,他将是谢家下一任的家主,这样做对他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就算四皇子再愚蠢,再废物,他毕竟是个皇子,留着四皇子,往后对谢家多少有些用处。
贞贵妃看着他:“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这样大的家族,哪里有什么亲情可言,无非是互相利用罢了。谢怀安既然要帮她,又摊牌了四皇子的身世,必定是有所图。
谢怀安低低笑了起来:“姑母多虑了,我不过一闲散人士,胸无大志,向来视金钱与名利如粪土,又能从姑母身上讨什么好处?”
贞贵妃自然不信这鬼话,谢怀安几乎就是陈郡谢氏内定的下一任家主了,他怎么可能是胸无点墨之人?
她又恢复了往日从容的模样,淡声道:“七郎,想要什么便直说好了,何必拐弯抹角,这不像是你的风格。”
闻言,谢怀安笑了笑:“姑母一向睿智,此次却栽在了顾家那小姑子的手里,侄儿觉得她甚是有趣。若他日太子病逝,谢家推举四皇子为储君,还盼姑母手下留情,将那小姑子给侄儿送去。”
贞贵妃不由自主地拔高了音调:“你喜欢顾休休?!”
谢怀安温笑道:“有何不可?”
“……”她沉默了一瞬,应道:“好,我知道了。”
-
顾休休跟着皇后去了御膳房,步撵刚停在御膳房外,便撞见了迎面走来的谢怀安。
她对于谢怀安的印象,还停留在上次进宫时,他乘坐着马车横冲直撞的样子。
那日竹宴上,他似乎也有出来过,但顾休休没怎么关注他,替顾佳茴应答了两个问题,后来下了雨,便追着元容离开了。
她不喜欢贞贵妃和四皇子,自然对谢家也没什么好印象,连带着看见谢怀安都觉得有些晦气。
顾休休很想装作看不见他的样子,但谢怀安向皇后行礼过后,便看向了她:“某听闻了顾家女郎在永宁寺行宫的义举,实在佩服!”
没等到她开口,皇后已是笑吟吟道:“小顾能有那么多英勇的举止,还是多亏了你们谢家从中推波助澜。”
言外之意,若不是贞贵妃和四皇子尽出幺蛾子,搞得人心惶惶,顾休休又怎么会身陷险境,不得不在生死面前,做出选择应对。
虽然皇后说话有时候比较直,但在北宫里待了二十多年了,那指桑骂槐,阴阳怪气的功夫也是炉火纯青。
平常人被皇后这样臊上一句,已是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了,偏偏谢怀安不是寻常人,他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温声道:“娘娘抬举谢家了,想来其中是有什么误会。”
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声无响,最是煞人。
皇后敛住笑意,看向谢怀安,似是在打量什么:“是不是误会,世人心中自有定夺。”
她微微呼了口气,看起来谢怀安长得模样不错,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她两脚踢下去。
夏嬷嬷仿佛看出了皇后心中所想,连忙扯住了她:“娘娘,时辰不早了……”
怕制不住皇后,又补了一句:“四皇子没准过会就走了。”
“说的也是。”皇后思忖了一下,缓缓下了步撵,朝顾休休招了招手:“走,小顾!”而后在夏嬷嬷及宫婢的簇拥下,率先走进了御书房。
夏嬷嬷走得极快,仿佛慢了一步,皇后就会跑回去给谢怀安打得鼻血横飞——皇后的父亲是武将,秉承着能动手就不动口的理念,刚入宫那会儿,皇后连皇帝都揍过——虽然是一场误会,皇后误将皇帝当做了偷窥她沐浴的贼人。
说起来,当年皇后入宫也是逼不得已,王家老夫人一连生了好几个儿子,却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本族嫡系中,唯有一个皇后是女郎。
若非是如此,谁也不愿意将皇后这个炮仗扔进北宫里。
好在皇后在宫中待久了,性子也散漫下来,后来减少了动手的频率,只是若遇见什么不讨喜的人,仍是会活动手脚,忍不住跃跃欲试。
皇后进了御膳房,顾休休便也跟了过去,不欲跟谢怀安多说什么。
谢怀安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勾起唇角,朗声道:“小姑子……”
瞧见她那冷淡而美丽的脸庞,精致绝伦的容貌,宛若天人所造,似是高岭之花,一幅难以触碰的模样,便叫人想要折断她,摘了去。
顾休休顿了一下脚步,听见他漫不经心道:“人,太聪慧了不好。”
谢怀安的嗓音温柔地近乎诡异,似是情人间的喃呢一般,轻而淡。
顾休休没有理会他,继续向前走去,虽然没有转过头,却也知道谢怀安在一直看着她。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若是不机灵些,如今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还能在这里听他‘善意’的提醒?
顾休休进了御膳房后,那背后灼灼的目光,总算是消散了去。
她一进门,便站住脚,对着一旁的秋水道:“秋水,你让人去找一找太子殿下,我有话想跟他说。”
秋水应了声,问道:“女郎要在何处与殿下见面?”
顾休休没想太多:“哪里都行,你先找他来。”
左右他们要成亲了,北魏民风一向开放,只要不做太过火的事情,才没人会管他们私底下见不见面。
夏嬷嬷已是将皇后送进了御膳房中,虽然皇后不愿亲自煲汤——就算愿意,夏嬷嬷也不会让皇后动手,万一毒死了皇帝,事可就大了。
只需要皇后在御厨一边站着,而后将御厨洗干净切好的配料,扔进锅里,有了参与感,这汤就算是皇后亲手煲的了。
顾休休在一边看着,见皇后扔个配料,伸长了手臂,脖子连同身子向后恨不得撤八百米的样子,忍不住道:“您轻一点放,只要锅里没有水,油便迸溅不到身上。”
“……真的吗?”皇后勉强往前移了移,按照顾休休所说的话,轻轻将手中的配料放进了锅里。
果然没有油星子迸溅出来。
皇后呼了口气,立刻退出了几米远,将剩下的活儿都交给了御厨。
她虽然与寻常女郎不同,酷爱武术骑射,但也向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未下过厨,做过饭。
煲汤需要一段时间,秋水从院子里走了进来,到顾休休身旁道:“太子殿下到了。”
“……”她愣了一下,道:“这么快?”
从方才她交代秋水,让人去寻元容,到现在也不过是片刻的时间。那东宫离北宫好像有一段距离,并不算很近。
秋水动了动唇,到底是什么都没好意思说,只是含糊道:“或许殿下本就在附近。”
皇后习武,耳力极好,更何况顾休休也没有刻意避开她,听见两人的对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小顾,你快去吧!这汤还需要些时间才能煲好。”
顾休休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红着脸,快步离开了御膳房。
屋外天色已黑,元容就侯在御膳房外。
秋水和朱玉都识趣地退避开,顾休休一人走了出去,看见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不由放慢了步伐。
她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譬如那混进献舞女郎中的西燕刺客,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为何会知情,更不知道自己解释过后,他会不会相信她说的话。
但如果她不说,也不去解释,那元容就会毫无防备,很可能在太后诞辰那日,再重蹈覆辙,被西燕刺客捅伤。
顾休休停在他身前,微微垂着头,许是因为有些紧张,她腰板绷得很紧,手指在衣袖中轻绞着:“殿下……”
元容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她张了张嘴,又合了上,贝齿轻咬着唇,表情十分纠结的样子。
就在顾休休酝酿一番,准备好说辞时,忽而有宫婢从宫墙外路过。
宫婢们看见元容,俯身施礼,待她们离去后,她却是又有些忘记自己想说什么了。
元容一直在看她。
月光下的佳人绝世,云鬓峨峨,清眸流盼,温柔的白光洒在她的乌黑的发上,似是银霜,将她映衬得宛若仙子,不切真实。
虽然并没有刻意往哪里看去,但视线就是不住落在她的唇瓣上。那温热而柔软,唇瓣紧密地贴合的一幕,仿佛刻在了脑海里,时不时就会跳跃出来,扰乱他的心神。
他看着看着,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似是想要轻轻触碰,却又顿在半空:“豆儿……”
顾休休抬起眸:“啊?”
元容轻声问道:“这里看起来很黑……孤是说,你紧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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