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颂真因为过去的经历,一直对身边的人抱有某种警觉。她只愿意接纳那些让她觉得安全的人,最好不要太聪明。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就是很好的选择。他们弱小,他们笨拙,他们没有威胁施颂真的能力。

    听到梁冶的话后,施颂真短暂地动了心。然而这动心也只有一瞬。最怕麻烦的纯钧剑主思忖一会儿:“这些孩子会帮我洗衣服吗?会帮我做饭吗?会帮我打扫卫生吗?”

    梁冶愕然:“洗衣洒扫这种小事,水诀足矣。施姑娘身为神剑之主,难道至今尚未辟谷?”

    修士带孩子要比旁人轻松许多。对梁冶来说,带一个小孩和带很多其实没有太大区别。身为修士,许多家务他都不必亲自去做。养育堂负责寻找的是那些拥有灵根可以修炼的小孩,其余寻常凡人孩童只负责供给吃穿,不叫他们饿死罢了。

    “那就是不会了。”早有预料的施颂真叹一口气。窗外的幼童个个浑身脏兮兮,看着就不像会照顾自己的样子,遑论照顾别人。

    “我不喜欢照顾别人,只喜欢别人照顾我。”施颂真说,“颂真多谢前辈美意,只是晚辈生性孤僻懒惰,不爱和别人结伴而行,更不喜欢照顾人,恐怕难以胜任。”

    到了吃饭的点,小纸人从厨房中将饭菜端出来。院中的孩子们欢呼一声,拥挤着跑进堂中。有孩子注意到了施颂真的存在,悄声和朋友们说了些什么。一时间众人纷纷回过头,好奇地打量施颂真的模样。

    “施姑娘勿怪,”梁冶笑着解释,“他们除了我之外,几乎没有见过其他修士。那些有天赋的孩子一检查出灵根后便被送回宗门本部了。他们虽没有灵根,但是很向往修行,难免会对剑主有些好奇。”

    “前辈在这镇中住着,一年大概能找到几个适合修行的孩子?”

    “看运气,有时候一月里能找到三四个,有时候半年也找不到合适的一个。能顺利被送走的大多是孤儿,家人尚在的难免有些牵挂,不愿离开父母远行。我有个同门曾写信给我,说在汉中找到了一个先天剑心,堪称他百年中见过天赋最高的孩子,”梁冶摇了摇头,“但那孩子固执得狠,一定要留在家中尽孝,说要等妹妹回来。他好话歹话说尽了,也没能动摇那孩子半分,气得差点当场动手绑人。”

    “先天剑心有这么难得?”施颂真奇道。

    “施姑娘身为纯钧剑主,恐怕不知道寻常人修出一颗剑心的艰难。”梁冶从屉里取出一个簿子,朝施颂真递过来,“老朽为宗门找了这么多年,天赋能勉强及上先天剑心一半的,也不过只有一个罢了。”

    簿册摊开,施颂真扫了一眼,目光忽然定住不动了。

    “陈复行?”她轻声念出这个名字。

    “什么?”梁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是他,是这个,岳灵均。”

    入了夜,整片天空都浸没在了黑暗中。乌云遮住了星光,施颂真抱着后脑勺躺在屋顶上,入眼的只有一片漆黑。梁冶的话和记忆混杂在一处,叫她心里乱糟糟的。

    “当年逃荒,有许多人死在了路上,施姑娘的父母未必能活下来。即便活了下来,你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继续去了中州,还是在南国内乱平定后回到故土。天下偌大,姑娘何必执念于找到抛弃过你的亲人?他们也许不想看见你。因为你的存在会一遍又一遍提醒他们,当初他们为了活下去,究竟做了什么事。”

    不能去找背叛过自己的故人,因为他们会因愧疚生出仇恨,希望被亏欠过的人彻底消失。借此抹掉记忆中的污点,好让他们能够干净地活下去。

    按梁冶的说法,施颂真如果想要得到安宁,就不该回去和爹娘纠缠。然而施颂真此行也不算什么收获都没有。她似乎知道了一位故人的下落。

    “陈复行,”施颂真咀嚼着这个名字,“陈复行。”

    他曾和施颂真联手从人牙子手中逃脱,最终却因为施颂真发烧难以行走,选择将施颂真丢在路边一走了之。如果不是同名同姓,那么梁冶送回天衍宗的这个陈复行,就是当初那个抛弃施颂真的陈复行。

    考虑到那个人牙子根本没来得及离开小镇,施颂真二人逃脱的地方距离此地不算太远,两个陈复行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性极高。

    真没想到,你还活着啊。

    远远传来船娘摇橹的动静,混杂着压低声音的莲歌。夜深人静,施颂真终于听清了采莲女的歌声。

    “叶屿花潭极望平,江讴越吹相思苦。

    相思苦,佳期不可驻。”

    歌唱的是采莲女对征夫的思念,缠绵凄婉,打断了施颂真的回忆。施颂真忽然想起了谢扶舟,她不知道这时候谢扶舟有没有回天山秘境,有没有看见她留的那张字条。

    他会难过吗?还是会松一口气?施颂真不知道。她只是有点怀念,她在天山生活的那四年。

    她似乎一直忘了告诉谢扶舟,她很喜欢他生气的样子。

    施颂真从前没养过狐狸,自然不知道其他狐狸是不是也如谢扶舟一般骄矜,生气时如谢扶舟一般可爱。谢扶舟生闷气的时候总是控制不住人形,毛茸茸的白色耳朵从头发间探出来。金色的眼睛里满是委屈,长长的白色睫毛一颤一颤。

    施颂真每次开始她的安抚第一步时,总会趁机摸谢扶舟耳朵一把,然后被狐狸耳朵不耐烦地闪开。

    久而久之,施颂真虽然搞不清谢扶舟哪来那么多闷气,但她很乐于看到谢扶舟生气的样子。有时施颂真心情不好,会故意把屋里东西搞乱,想让谢扶舟变得恼火,然后她可以顺理成章地去摸他的狐狸耳朵。

    然而被她磋磨惯的小狐狸眉毛都没动一下,只亦步亦趋跟在施颂真身后,迅速将乱了的东西恢复原状。施颂真偷眼去瞧,只见他头发里的耳朵一次也没有冒出来,眼神依旧是平静的,好像根本没有看出施颂真是在存心欺负他。

    施颂真有些迷惑,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都搞不清谢扶舟的怒点到底在哪里了。

    乌云堆到一定厚度,黑夜开始下雨。想到出神的施颂真却没有发现,没掐避水诀的少女不一会儿便被淋湿成了落汤鸡。远远传来雨声敲打伞面的声音,却被雨水滴进水道的声音掩盖,施颂真没有听见。

    “如果我没来找你,你要一直在这里淋下去吗?”

    施颂真回过神,出现在她面前的是撑伞的谢扶舟。狐妖少年面无表情地站在屋顶上,将伞移到施颂真头顶,平日灿烂的金色眼睛如今冷得像是结了冰。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中州那么大,难不成他还能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搜过去?

    谢扶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蹲下身,用手摸了摸施颂真的面颊。施颂真浑身雨水一瞬间凝结成冰,一拍就“扑簌簌”往下掉。

    “喂!”施颂真打了个激灵,立即坐起身来,“你是想冻死我?”

    “该,”谢扶舟眼里带了点笑意,声音却依旧是冷的,“你在这里淋雨淋开心了,回去衣服可是我在洗。”

    施颂真愣了一下:“我不回去。”

    谢扶舟那点笑意立刻消失了:“为什么?”

    施颂真难得有些烦躁:“什么为什么,难道你没看到我给你留的便条?”

    “看到了,但是没看懂。”谢扶舟冷笑一声,“要不施姐姐现在当面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一回去就发现姐姐离家出走,家里锅碗瓢盆都少了一半,纯钧剑也不见了,害得我晚上洗澡都没柴烧水?”

    施颂真难以置信瞪着眼前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狐狸崽子:“不是你先离家出走的吗?”

    谢扶舟别开脸:“我走你不会去追我吗?”

    施颂真险些气笑。她待要搜肠刮肚找点话来刺一刺谢扶舟,却瞥见了狐妖脆弱苍白的侧脸。金色的眼眸照亮了谢扶舟低垂的浅色睫毛,洁白如霜雪。

    因为方才在给她挡雨,谢扶舟没了伞的遮蔽,浑身淋得湿漉漉的。狐妖乌黑的头发被雨黏在额头上,无端显出几分可怜。

    施颂真心中一软,语气下意识温和了几分:“我看你气得跑了,以为你不想再看见我,所以把天山还给你。正好我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所以离开了北境。”

    “都是借口,”谢扶舟耳朵从头发里冒出来,“你就是想甩开我,所以拿这个当借口。明明你以前答应过我,在我能独当一面前绝对不会离开我。”

    “那,那你现在……”施颂真的目光被那对狐狸耳朵绊住,说话都有些磕绊了。

    “我还很弱小,”谢扶舟立刻回答,耳朵在雨中抖了抖,“所以需要姐姐保护我。”

    施颂真坐在屋顶上,谢扶舟半跪在她身边。这个距离很近,近到二人呼吸交织在一处,难以分清。

    被近在咫尺的毛绒耳朵诱惑,施颂真终于按捺不住,一把伸出手,抓住谢扶舟耳朵揉了揉。

    谢扶舟一瞬间被揉得红了脸,好在夜晚光线昏暗,施颂真也看不清。她搓了搓谢扶舟的狐狸耳朵,发现被雨淋湿后,狐狸毛手感只能算一般。

    施颂真颇有几分遗憾。她待要松开手,却发现淡淡的热气从谢扶舟耳朵上蒸腾而起,一瞬间蒸发了狐狸毛上的水气。

    水诀!

    “你在耍我?”施颂真忽然反应过来,气得要拧谢扶舟耳朵。

    亏她还因为谢扶舟落汤鸡的样子心软了片刻。她竟然忘记了,即便没有雨伞,谢扶舟也有一百种方法可以不必被雨淋湿。

    他就是在故意装可怜!

    谢扶舟脸上绽开一个笑,很快又收敛成老老实实的模样。他一把攥住施颂真的手腕,神情诚恳:“姐姐,跟我回去吧。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离家出走了。就算遇到必须要走的情况,也一定会走得很慢,好让你能一直看到我。”

    施颂真瞪他一眼,谢扶舟识相地松开手。但他刚一松手,便又立刻向施颂真伸出手来。

    “回天山吧,施颂真。”谢扶舟一只手撑伞,一只手固执地伸在她面前,“这一次,我一定会留在你身边。”

    ——

    骗子。施颂真想,都是骗子。

    要是她当初没有握住那只手就好了。如果那一晚她没有握住谢扶舟的手,而是选择去天衍宗找陈复行算账。也许她现在还能在中州,一个人活得很开心。又或者再往前一些,早在天山相遇的那一晚,她如果能直接拒绝谢扶舟的邀请,没有留在天山。一人一狐不会再生出交集,也不会有后面种种波折纠缠。施颂真也许会因为帮助别人半路死掉,也许会继续她孤身浪迹天涯的旅途。

    然而人生中的每个选择看似偶然,其实都是必然的结果。如果再来一遍,她也未必会做出不同的选择。施颂真忽然记起初遇的那个冬夜,天山下起了大雪。一人一狐坐在火堆前,仿佛与世隔绝。刚刚化形成功的谢扶舟鼓起勇气问:“施姐姐,我可不可以跟在你身边?”

    施颂真捂住眼睛,最终哑然失笑。

    “前辈?”秦楚臾犹豫问,“你没事吧?”

    “没事,”施颂真放下手,“我只是想,蓬莱岛和天山联姻的合籍大典,你们夷安剑宗会派人去观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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