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砚再未出现了。
他不愿勉强姜衣,便自觉地避开了她,哪怕是夜里,也不再伫立于屋舍回廊前。姜衣等了第一夜,后来便不作执着,日夜昏沉休养精力。
一切起居物事照旧打理得妥帖细致,青守嬷嬷继续照顾姜衣。她虽惋惜两人关系又如冰凌碎裂,见姜衣神色不济,也只心疼更多,不去絮叨甚么惹她烦忧。
众人心照不宣,都愿安然送她最后一程。
姜衣突然开始咳血。
撑着残喘的病体,她面容灰败惨淡,伏在榻前,一声声重咳呕心又痛苦。伏光落下,她整个身体好似坠地沾泥,挣扎不得的枯蝶。
青守嬷嬷悄悄抹了泪,待姜衣咳罢,上前将盂盆小心收去,强作笑颜:“服了药,这般消作再自然不过。你体内沉淤积堵,等到积血全部泻出,便能好转了。”
姜衣扯不出笑,随便听听作罢,她抬起头望去庭前,入目模糊:“嬷嬷,庭前的梨花是开了吗。”
青守嬷嬷愈发难受。
哪有什么梨花,不过又下了一场风雪,压覆了枝丫。
“哎”她无力张了张嘴,随即抬手紧扣住双唇,转过身,生怕泻出哭声。
世间满是作弄,入眼皆是坎坷。
姜衣受了这些磨难,对真正担心她的人视而不见,命不久矣却不知悔改。
她还是惦念旧乡,想着大郢春光烂漫,草长莺飞;想着宫阙绵延巍峨,梨花纷漫。
可她们都回不去时日艰难,她们早已被大郢城,以及那里的高门氏族弃之不顾了。
青守嬷嬷深吸口气,压住哭腔:“花期尚在,你先养好身子,改明儿我带你出去看看。”
姜衣虚弱一笑,听话躺回榻上,阖眸时迷迷糊糊,昏睡过去,不多久又没了意识。
守在屋外回廊的男子眸色动容,若有所思,他低着头,高直的身影与大雪共生,越显孤寂。
弥留之际,神魂总与日月宙河同游,数不出时岁更迭。
姜衣醒醒睡睡,有时是夜半乌啼,只过了须臾时刻,身子便沉重不堪,如坠千斤;有时明光乍亮,始知新雪又落,她却浑身疼痛,不能再伴雪共眠。
恍然如千秋长梦,入景又是寻常。
过了不知多久,她模糊睁开眼,顿觉与平日不大一样。她难得有了气力,神思亦明彻许多。
忽听见外头吵嚷,一言一语热闹纷纷。
侍女兴奋说道:“你瞧,竟皆开了,原来梨花盛景是这模样。”
“不枉君上连日费心尽力,确是清丽好看!”
说话声很是明媚,近日少闻,驱散了姜衣周身的死气沉沉,耐不住好奇,她强撑着身,自己艰缓地坐起来,撩开层层帘帐,透着尘光明色看去。
门庭尽开,日光横泻。
满眼柔隽之中,青年拢一身玄衣,静立外舍正中,孤凉如玉石嵌山峦。
循着他目色所望,梨花绚烂,开得极其盛丽,与院落轻日相合,似岁月年年,无限静好。
青年发觉姜衣已醒,只看去一眼,而后侧过身子,欲要默然离开。
“景砚。”姜衣一声轻唤,留住了青年脚步。
景砚顿了一会,终究往屋舍走去。他离床榻数步之远,停下身子看着姜衣,久滞之后,缓声启唇道:“院中梨花开了。”
姜衣点头,没有想象中欢喜,抬头与他对视:“你是如何办到的。”
景砚别过脸,不愿意多说。
姜衣耐心等着,好整以暇,誓不罢休,仿佛要拿出精力与他耗。
景砚淡然开了口:“让能工巧匠寻古法照料,并彻夜燃烧地龙,如一夜春暖,时令变换。”
它便开了。
梨花香沁着凛雪的气息,芬芳袭入舍内。
姜衣心头五味杂陈,望着景砚无奈笑道:“君子行于俭,败于奢。你可知道,今后你要永远背负这一骂名了。”
“没事。”景砚看上去不甚在意,眸色始终平静如水,波澜不兴。
他从小拜师学艺,受教的是苍远济世之道,立守本心,即可不惧磨砺。
他只想以自己方式对姜衣好,执拗又真诚。少有人教导他如何与旁人相处,是以他的心意,甚至还显得有些笨拙。
百姓的口诛与史官的笔伐,景砚虽想到过,但自己既然做了,便承受得起他们辱骂。
“我以为你会喜欢。”他定声又说了这句。
姜衣忽觉一阵怅惋,如许多年的重负倾落而下,引出一片迟钝未觉的柔软。这感觉太缓太慢,甚至追不上她如抽丝般,逐渐流走的生机。
她静默了稍许,改口说道:“我自然喜欢。”
不远处和尘交叠,宣影明灭,地龙的炙热,融了连日覆盖的积雪。她向庭外望了几眼,屋中光景与宣尘交叠,实在晃得她眼痛,梨花已看不真切。
姜衣正坐起身,语气随意道:“趁我今日身体尚好,景砚,你带我去外头看看吧。”
景砚点头,落眼看向姜衣,轻声询问:“我抱你过去,可好?”
似春庭满院,梨花漫漫,开得繁盛且灼人。
高墙古檐之下的花瓣随风搅动,空气沾了地龙的暖意,沁入鼻息,馥郁又温柔。与大郢城的宫阙盛景相比,原来是另一番韵味。
姜衣安然倚在景砚肩头,双眼因倦色半阖,肆意看着面前纷繁的景致:“真好啊”
两人相携而坐,不像往时遥隔千里,貌合神离。
此刻安静数下漫天繁花,平淡的气息流淌,彼此眷如璧人。
美景无限好,只是时日将近了。
姜衣单手又一次覆上景砚,温柔道出心头事:“好好照顾青守嬷嬷,她受我劳累,是我在这世上,唯一放心不下的人。”
景砚嗓音低如沉水,应道:“我会的。”
姜衣心满意足,再望一眼白如大雪的梨花,闭上眼安神。
纵不善言辞,他多日的所作所为,已诠尽姜衣能想象的所有温柔。
她想,自己怎么就爱不上景砚呢。
景砚从没做错什么。
忆及初见年少一瞥,姜衣入他心防,他喜欢姜衣,也止步于喜欢而已。少年心思纯粹,他静静望及姜衣,从没有打搅过她。
后来,少年单纯地往她的方向走,彼此悬殊的身份渐渐拉近,共事朝局,两人便无可奈何地卷入权谋算计中。
身不由己,在难识全局的大流里头浮沉。
她一直在算计景砚,又自得恶果,将自己所有的不甘倾数发泄在他身上。景砚一面要保全他自己,同时以常人不能有的容忍,始终包容着姜衣。
做什么对她这么好。
姜衣叹了口气:“景砚,我欠你太多了。”
话音刚落,倚靠的那人身子一僵,好似融入周遭的凝滞不动,很快又恢复如常。
人之将离世,她坦白了自己的心迹:“我不肯认清自己的身份,从未将你当作夫君。没有尽过该尽的职责,忆不起来我对你是否有过浅笑温柔,甚至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我都有所辜负。”
丁丁点点,悉难道清。
她气息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吐出已是艰缓:“现在想来,是我对不住你。”
梨花太过盛烈,清绝到极致,劲风之后便该走向衰败。
像是搅进一汪经年的苦水中,景砚有些难过。平生第一回,他未得姜衣允准,小心抬起手,颤扶住姜衣后背:“莫说了。”
姜衣缓了口气,摇头继续:“你待我太好,好到我这一世即将归土,什么都来不及偿还。”
日头明艳,被漫天梨花与细碎枝叶遮盖,只隐约在庭前落下光驳,左右横斜,摇曳缱绻。
她感受着体内气力的流逝,如白马前行,未有修弥,自知要抓紧最后的时日。
一朵梨花因风而动,竟飘忽落下,正至两人紧握的手间。
姜衣迷离着眼,淡然瞥过,抬手覆上发间,抽出唯一那支银簪,缓着气息,凑至景砚脖颈处,挑开了他的前襟。
景砚仍旧没动,任她轻浅作为,她深吸口气,凝聚自己残存的力气,在他锁骨间,细腻几笔,刻下一朵梨花。
恰是最为艳盛的时刻,不见丝毫颓败。
姜衣抿唇笑了,满院梨花飞絮,她继续靠在景砚肩处,正对着渗血的印记,欲要将印记牢记在心里。
连日的疼痛有所减退,飘飘归于天地,身体的感觉近乎虚弥,眼前光芒尽逝。
银簪落及地上,清脆一声响。
“下一世吧,下一世我做男子,你为女子。我会循着这印记找到你,与你重结夫妻,护你爱你,弥补你这一世的心意。”
“深恩偿尽,只愿彼此莫留执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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