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日色正好。
长桃镇正是赶集的时候,四方村落的村民拢聚,更有行走落脚的游历女子呼喝,街上行人络绎。繁嚷喧闹。
景十三隐在其中,脚步极快地穿行过人群,利落又干脆,转眼过去几丈远。
“让开!都给我们让开!”几个凶神恶煞的女子吵嚷,循着景十三方向紧追不舍。春集本就人多,经她们几人推搡,难免又是一番滞塞。
她们的衣着显眼,身份昭然,镇上稍有眼力的百姓见状,连忙扯了身旁的亲眷躲避,敢怒不敢言。
“往前头去了!快追!”
景十三回身一瞥,这群人兴师动众,实在难缠。她加快脚步,甩开她们好一程,她们人多势众,总在大街上纠缠,她总会落于下风。
趁及还有空当,景十三望及前头的高墙酒阁,略作思索,偏身跃了上去。
沿着窗扉,她顺势躲入屋阁中。
精致屋舍内斜光壁影,闲雅安宁。
里头约莫只有一名郎君,此刻背对窗柩而坐。隔着竹屏和浮光,景十三只见那人身姿端谨,正沉心品着茶。
无意闯入酒肆,叨扰无关的人本就冒昧,她凛住气息,安静躲在竹屏窗柩的暗处,不敢多作打扰。
香炉中的沉檀木袅袅生烟,裹着不知哪处的冷香,若有似无,沁入鼻息。
外头很快追来了动静。
屋阁外间不住有人争执斡旋,随即是一阵杂乱沉重的步伐。那群人放肆惯了,不顾店家的阻拦,很快传来酒具的一声摔裂。
“莫要给脸不拿!人既是在你这儿没的踪迹,也只该你自认倒霉。我们将人抓到就走,你再敢阻拦试试!”
一人继续高声吩咐:“把这酒肆围住,一个也不许放过,给我好好搜!”
楼下动静愈大,似泛出轩然的波涛,惹出平日少见的一团混乱。
景十三皱眉,侧身望向窗扉,外头已有人守着,不能再往原处逃离。她迅速想着对策,失神之际,左脚无意一退,竟踢上了木阶。
突然的沉钝声在屋舍内煞是清晰。
竹屏相隔的郎君一抬眼,清冷出声:“什么人。”
如遗世经年的雪,化作山间缓慢流泻的冰川。这嗓音不染轻尘,又冰冷透彻得令人刺骨。
景十三唯恐外头人发觉屋内的动静,她眸色一凝,来不及多想,立时身影一动,落至这郎君身后。
“我不愿伤你,不要说话。”景十三单手制住他,压低了声音。
为免他出声唤人,景十三与他贴得极近,支手扣住了他下颚。日光屏影中,景十三稍一抬眼,甚至能自背后,清晰瞥见他颈项处皎澈的肌理。
她说话间气息几动,亦悉数洒在他修长的脖颈上。
屏落轻和斜影,屋内一时凝滞无声,只有冷香浮动更甚。那人虽未挣扎,眉头微皱,不愉之意愈显,稍侧着身动了动。
景十三施了些力气:“安分些,我待会便走。”
酒肆堂内喧哗不休,那群人仍在兴风作浪,隐约有上楼之势。
一屋之隔,如避世桃源,只余摇摇欲坠的悄寂。
郎君垂目端身,忽而轻笑了一声,他镇定地抬手,沾了些杯盏中的茶水,在案上淡然轻划:她们是来寻你的。
景十三随意扫过一眼,并不回话。
她紧盯着屋舍门口,思量万千,正凝神于脱身的法子,分不出心神与他攀扯。
身前的清贵郎君也不在意,神态自若,继而又写道:出去,你还能保全一命。
言辞实在傲慢。
景十三眸色沉静,抿唇没有多着一言。
她知晓这酒肆富庶,能独坐酒肆上房者,怕也是在长桃镇有头有脸的人物,屋中的人虽是男子,气质却清贵孤绝,有此狂言并不奇怪。
而今形式紧迫,左右是要得罪他的,景十三只能先顾下燃眉之急,将外头那群恶女在长桃镇解决。
日光婆娑,凝神须臾。
郎君跪坐席间,清雅如旧年高川。他没有得到回应,只道这名刺客实在不识抬举。
因她近身的无礼放肆,郎君本就容不下她,好言相劝不听,郎君目色更暗。
他忽而落下袖衫,屋舍冷香疏然浓郁。
几支袖箭从他衫摆中射出,好似划破了虚空,催命夺魂。景十三瞳色一缩,下意识躲了两支,另一支袖箭险擦过她肩处,顿时渗出了血迹。
景十三吃痛,闷哼一声,手中力道松开。
郎君立时使力挣开景十三,声音寒凉如冰渊,斥道:“自寻死路。”
他说罢,抬手欲扣桌案:“来人。”
长桃镇偏处一隅,安然太平,纵有闹腾也是屋外那种乡绅恶霸,景十三猝不及防,怎料到还有这番变故。
她方才紧扣这人时,探知他经脉平和,没有丝毫身手,这才有些疏忽。
想来他也是后继无力,挣脱了景十三,势必要唤他随身的侍从。
不论是侍从还是招惹来的恶女,冲入屋中,对景十三都不是好事。
千钧一发之际,景十三凝眸,更难顾上男子清名,将其扑倒在地,单手迅疾捂住他口鼻:“莫要生事,休逼我动手。”
两人贴得比先前更近,冷香四下又作浮动,郎君惯于修养,恼极后皱着眉头,执着地不愿让景十三碰他。
景十三肩处有伤,施力不便,两人几番扭转,自席间滚落一遭,景十三再度将他压制身下,伤处拉扯,喘息加重了几分,划破的衣衫亦有些凌乱。
她颈下的肌肤也若隐若现,郎君不经意一瞥,忽就身子僵住,眸色愣怔失了神。
梨花印记赫然显在其上。
好似茫茫雪境里,莫名盛开了一株柔软,越过许多沧桑轮换的寂凉年岁,再相见时,心心所念的梨花,依旧是初见时的漫盛灼人。
入眼却难道寻常,任其寥寥飘下,划过心中茫然多年不得宣泄的空寂。
香炉早已燃尽,余有冷香沉缓微动,屋中消静了下来。郎君就像受了蛊惑,所有力气散去,只是失了魂般,一动不动看着这道印记。
而后任她压制在下,放松了身躯,再没有任何抵抗。
屋外忽然传来声音:“公子,我等听见动静,屋中出了何事?”
景十三身子又是一绷,索性孤注一掷,扣出短剑抵住郎君,小声威胁:“让他们离开,否则你我今日一同丧命。”
郎君被她徒手缚在身前,已是动弹不得。
他神态异常安静,仍有贵气公子的从容,似独自卷入狭光悯尘,唯有长睫轻颤,不闻世事。
外头敲门声再起,景十三顾不得他疼痛,单手紧握短剑,另一手腕用力,扣住他筋骨处,携着他一同至窗柩处。
他若不愿妥协,景十三只得先带他跳窗而逃,以他为挟,令侍从牵制那群恶霸。
郎君终于受痛,蹙起了眉,侧首再看了眼景十三,后知后觉地反映过来当下境况,他轻抬起手,扯住景十三,安抚地看着她,眸中盛尽了难以言说的善意。
他笑了笑,对她摇头相劝。
景十三警惕地盯着他,几相权宜,试探着收回了手。
郎君终得自由,双唇轻启,沉声屏退仆人:“无妨,都退下吧。”
他语气稍作一顿,颤着眼睫,想及另一事又说:“我听见外头喧闹,你们须仔细看着,谁也不许放进来。”
仆人恭谨应下:“是。”
千钧之势迎刃而解。
景十三不是多话的性子,虽不知缘由,郎君突而愿意帮忙,她自不能再得罪人家。她松开他,轻缓了一口气,淡声道:“多谢。”
日光就着窗扉斜下,自竹屏一挡,缝隙散出点点光泽,愈发通透明彻。
“没事。”他讷然应下,没有了束缚,他一时无所适从,只得先低着头,敛好自己狼藉凌乱的衣衫。
男子若不知拾敛,实在是对人的冒犯。
他抬起眼,看向景十三伤处,试着说道:“是我太过唐突,伤势要紧,我先帮你包扎一下。”
他欲要动,想想又看向景十三,多问了句,“可好?”
景十三瞥过肩处,只是一层皮外伤,并无大碍,是以断然拒绝:“不必,公子好意心领了。”
两人方才太过混乱,是他害她受的伤,她心有抵触,不愿让他照拂也是情理之中,确是不该强求。
“那好。”郎君落下眼睫,端矜坐在席垫上,经光尘辟影,仿佛遗世于天地间。
两人终有了好生缓息的时刻,景十三细听外头的声音,绷着心神,一言不发,屋舍内又是一番静默。
斜尘辉照,慢洒一地流光。
“我姓姜,单名唤作屿字。”郎君替她斟了杯茶,低下头,自道名姓,“在水为岛,在陆为屿之意。”
景十三没有回应这人。
她神色沉静,望过一眼便收回目光,隐约透出长行月夜中,惯常有的警惕与淡漠。
外间很快又起响动,攥住她所有余下的精力。那群长桃镇的恶仆搜遍酒肆,只余这一间房舍,气势汹汹正要闯进,却被姜屿侍仆拦下。
“我等只为寻人,那人是含刀饮血的江湖剑客,杀人如麻。既旁处皆没有身影,难说是藏匿在阁下房内。诸位最好放我们进去,既能自证清白,也可救下主人的性命。”
“放肆!”侍从一声轻喝,“哪里来一群的乡野莽女,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还不速速离开!”
那群人本就粗悍,没什么耐性,一人冷笑出声:“念你们是外乡人士,举止富贵,这才好言出声。乡野莽女,你们敢在长桃镇得罪霍家?”
说罢就要抄起行头。
“是么。”一众侍从也不闲着,见状齐齐拔剑,轻易招架住了她们。
一方倾轧之势立显,如江河涛涌,覆起又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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