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景十三的寒毒发作了。

    这毒来势汹汹,景十三也没料到,它发作得比上月早了半日。浑身一阵剧烈的痛感,顿时惊醒了景十三。

    她皱眉,刚睁开双眼,刹那之间,体内的血液好似冻成了冰晶,整个人与苦寒雪色融为一体,与世隔绝,万年凛冽。

    “唔——”景十三浑身发颤,寒气溢出,极力咬着牙,却痛苦得溢出声来。

    她冷得很难动弹,撑着残余的意识,艰难蠕动着身躯,蜷缩成一团,想方设法地留住最后一点温热。

    然无济于事。

    她感觉自己身子已成了一道冰凌,寒冷自内而外散出,几无暖意。

    “小景?”姜屿发觉身边人的反常,撑起身子伸手一探,心下立时了然。他眼睫落下,顾不得心疼,很快点了灯盏,下床搬来一床厚被褥,细致地盖在景十三身上。

    “小景等我,我马上来。”他镇定说完,便走去外屋,蹲身寻到火折子,点燃早已备好的火炭,拿钳子盛了一些在手炉中,剩下的他尽数提回里屋。

    姜屿捧着手炉,迅速塞在景十三怀中,把炭盆放置在床脚,为屋舍生热。

    他又担心炭闷,长身迈步走去窗前,支起横木,撑开了窗柩,好让屋内的气息与山野畅顺。

    而后姜屿回至床榻边,忙去看景十三的境况。

    火光照映下,她面色苍白如纸,显得虚弱又憔悴。因蛊毒寒冷,景十三额间浸着冷汗,早紧闭上双眼,全身止不住打着轻颤。

    身体能动的程度,也仅此而已。

    她关节近乎冻僵,还保持着方才蜷起的姿势,一如冰封不朽的雕塑,自有她满身的凌厉和破碎。

    暖和的手炉也只是杯水车薪,景十三身子冻得迟钝,甚至只能任由手炉一次次滑落,已然握不住它。

    姜屿眸中闪过隐忍和忧心,旋即当机立断,又一次脱掉了身上的单衣。

    夏日炎盛,流火当空,姜屿陪着景十三,躺进为凛冬时节备置的厚实被褥中。

    屋舍内堆着炭火,愈发升起炙闷,姜屿不以为意,倾身贴靠近景十三那处。

    如同溺水的人寻到浮木,景十三觉察温暖,费力地想往姜屿这处靠。

    “冷”她的身体很冰,与满屋的暑热格格不入,姜屿不受控制打了个激灵。

    他不由生出苦涩,压抑住细腻又难以言说的心念,愈发紧密地抱着她。

    “我知你嫌弃我,只这一回,莫要推开了。没事的,小景,很快便没事的,我在这里,但若你需要,我会一直陪着你。”姜屿竭力保持冷静,一边揉抚景十三的关节,一边轻声在她耳边,一遍遍地温柔低喃。

    生有长哀浮,自知无可为。

    景十三已冷得没了意识,寒气自骨血生出,总觉得不够满足。

    她口中低低哼着声,指尖颤了颤,因姜屿不住为她揉搓生热,景十三倔强尝试着突破身上的僵冷,逐渐地竟也能够游动。

    暗灯厚褥,昏幽夏夜。

    景十三神智半明,平日的克制拘谨荡然无存。

    她喜欢面前温热的触感,浑浑噩噩地,双手不自觉探向姜屿的腰际,顺着他后背的柔软,缓慢往上划去。

    “小景、小景”姜屿立时不住颤栗。

    他本就不着寸缕与景十三躺在一处,彼此没有半分空隙,又是经过人事的,哪里受得了这种招架。

    姜屿喘着气,切身感受着她的冰凉,即便身体难受,他闭上眼,愈发着紧地搂住景十三。

    冷香浓郁,散溢整个屋舍。

    “我非是生性轻挑,只因面前是小景才这般”姜屿苦笑一声,低哑着嗓音,郑重其事地想开口解释。

    即便心里难过,与景十三同受苦难,只要她有意无意地稍作暗示,他便丢盔卸甲,没有拒绝的余地。

    情深如此,万劫不复。

    哪怕是蜻蜓点水的触碰,也足以在他身上掀起层层波澜。

    姜屿长长叹息,带着认命的乞求,闭上双眼,给予景十三源源不断的温暖。

    什么都没有小景性命要紧。

    等她好了,想怎样都是行的。

    景十三被桎梏得并不高兴,她蹙起眉头,恢复了些许气力,又刻意挣开姜屿,纯粹得像是本性放肆的孩童。

    她的双手重新覆上柔滑的肌肤,力道重了几分,按着完美的骨线往上,不断汲取姜屿身上的热度。

    姜屿抵抗不了她,轻微的阻拦彷若无物,更像是对景十三欲拒还迎的放任。

    景十三如蒙了一层雾瘴,全然不知姜屿的紊乱与压抑,闻着四面八方的冷香,冰凉的身躯渐有蠢蠢欲动的复苏。

    尝了甜头,景十三得寸进尺,双唇凑近了姜屿,气息探寻着,无意铺洒在姜屿颈项间。

    她想要得到更多。

    姜屿长发湿透,强忍着喘息,定下心神,察看景十三的状况:“小景好些了么,还冷不冷?”

    噬日月的毒,怎会轻易好解。

    景十三听不见姜屿说话,只有循本能的求生。

    她感受姜屿的气息,鹿鸣高野,像是茫然间找到了出路。

    不让他有防备,景十三忽而张口,咬破了姜屿肩胛,用力汲取着丝丝香馥热血,暖融入腹,她这才生出安定与快意。

    清月斜移去,时辰随之流逝。

    仿佛久到地老天荒。

    稍缓了一些,景十三羽睫微动,心智有所清醒。

    蛊毒发作,半悬生死,几乎耗尽她的精力。如同窒溺之后浮起,痛楚突破了极限,方才的记忆,反倒模糊迷乱起来。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姜屿,怔忪不动,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和他亲密无间了。

    零星半点的碎裂景象一晃而过,来不及细细回拢。

    姜屿先是发觉景十三身子暖了起来,气息也已匀和许多。

    自己与她再亲密并不妥当,他长睫似掩了光,避过景十三的视线,缓慢松开了她,坐起身来穿上衣衫。

    而后顾不上肩胛的疼痛与浑身疲软,姜屿回身,观察起景十三神色。

    她应是缓过来了,虽仍旧虚弱,好歹面容有了丝血气。

    “没事了就好。”心头的担忧暂且放下,姜屿绝口不提方才的一乱。

    “原来小景每月寒毒发作,要受这样的苦。”他说得很轻,好像只是在山野屋院中,感受到日月更迭的喃喃自语。

    这感觉无能为力,一如顽石压身,由此生出的复杂情绪,最终化为没有缘由的自责。

    ——除了寸步不离地守着景十三,姜屿什么也做不了。

    景十三既已不再受寒凉,姜屿把还没燃尽的残炭盖熄,又把厚被褥抱起,放回到原处。

    眼下时近天亮,烛盏中的灯油也已燃尽,一缕轻烟升起,消散在虚渺的暗尘中。

    景十三神色迟钝,没有特别的情绪,她目光随着姜屿的游移,落在他身上没有移开。

    “小景今日好好歇着,余下的事有我在。”姜屿回至床榻前,蹲下身子,低柔着语气劝道。

    景十三双眸半敛,看着姜屿,好似并未回神。

    “你”约莫病痛时总生脆弱,以及万分之一的希冀,她意味不明地扯住姜屿衫袖,眸中还带着水雾,“你又嫁给我了啊。”

    姜屿心思只在她蛊毒上,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见她唇上犹有血渍,神色一顿,伸手为她擦拭掉。

    “我一直是嫁给你的。”姜屿没有觉出异样,嗓音愈发温和,“小景忘了吗,你我数日前便拜过天地了。”

    景十三意识很乱,听不明白他的话。

    隐约只记起昨夜姜屿为她解衣时,百般不情愿的颤抖——牵扯起她埋藏许多年的失落。

    她忽而生出委屈,不甘地抿起唇,倚着气力倾身凑过去,双唇小心地触碰他的唇瓣:“你知道,夫妻间要做什么吗。”

    白日一场清宵梦,姜屿垂眼,顿时怔在原处。

    若说前一夜景十三还只是隐忍不发,由着姜屿猜测,眼下这话,便是呼之欲出的邀请了。

    屋中点过炭火,暑夏时节,确实有些闷热。

    他气息匀和,神色从容地点头:“知道,且姜屿也愿意的。”

    “你骗我。”景十三叹息一声,忽而无谓地松开姜屿,翻过身去,疲倦地闭上眼。

    “骗我做什么,我已经没有能给你的了。”她声音渐淡。

    姜屿愣神,对她的话一知半解。

    埋藏多日的隔阂,还是寻不见一个得以敞开的出路。

    他下意识觉得景十三兴许有些顾虑,却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她这顾虑又从何而来。

    “姜屿对小景是真心,从没有欺骗。”姜屿动了动双唇,认真说道。

    他想让景十三安心,不在乎剖出自己并不圆满的过去。

    长夜将清,几近破晓。

    他索性屈下身子,跪坐在榻前,探手握住景十三。

    “我前世命短,能拥有的全部经历,也比长命百岁的人少许多。”他低声慢说道,“识人不清,自食恶果,记忆最深刻的,却是我临逝前,你昼夜不分守着我的那段日子。”

    整日大雪漫漫,年轻城主站在外廊,孤身清冷,凛冽着浮光。

    为姜衣寻医问药。

    为姜衣一夜摧放梨花。

    “每每想及那时,我就会觉得,这一世无论对你多好,怎么偿还你,都是不够的。”

    “你不必妄言自己不好,我在小景面前,才是卑微的一方。”

    姜屿说得很轻,却一字一顿,直白坚定地道明心迹。

    天际的光隙破开乌夜,姜屿借着斜窗明色,抬眼看向景十三。

    她面色仍有些惨淡,已然累极,不知何时沉沉睡去,什么也未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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