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在村子另一头的那位孤煞,还真娶到了夫郎。

    村中闲逸安宁,众人茶余饭后,能交耳谈及的,也只余一些家长里短的新鲜事。景十三娶到的,是前些时日客居村中,与她比邻的姜公子,貌美又贵气。

    她们听说,曾有媒郎亲自上门,欲要为村中女郎与姜公子说亲,却无功而返。

    姜公子推拒得干脆,没有半点余地。

    而今不声不响嫁给了景十三,一些人都在为他可惜,只道他初来乍到不知内情,才会被煞星骗娶回家。

    若他命薄一些,年纪轻轻被景十三克死,岂非整个西水村也跟着造孽了。

    村里的适龄女郎,哪个不比景十三强。

    真是先母庇佑撞大运,才占了近水楼台的好处。

    孙老汉是村中少数知道些内情的,他经过邻家时,又听见几人在院子里咋舌议论,没能忍住,他替景十三说起话:“你们怎就不想,兴许正是姜公子想嫁给她,才在她家近处住下的?”

    小院里的人一听,旋即哄然笑出声来。

    为首的刘婆婆阴阳怪气:“她帮你照料了几日农田,你还真就向着她了。”

    “是啊,还编出这样蹩脚的说法。”

    “她一个孤煞转世,那位姜郎君哪样的女郎找不到,嫁给她有什么好?!”

    多数村民本性不坏,只是终年待在闭塞的村中,心思受愚昧风气的浸染,难免有一些陈朽和固执。由始至终,他们只在轻蔑景十三的身份。

    这份轻蔑没有依据,似庭间的夏风,一拈便落指尖。

    主人家与孙老汉平日里也算融洽,他听见声音,感受到他们的僵峙,紧忙走出屋子打圆场:“好不好的,改日见到姜郎君相问,不就知道了。”

    他笑看着孙老汉,继续说道:“刚巧蒸了莲子,你进院坐着吧,过会我便端来。”

    孙老汉心境平稳,不与他们多费口舌。

    自己先前不也这样么,把景十三想成张牙舞爪的鬼煞,闻之色变,敬而远之。

    父母双亡不是她的罪过。

    她没有害过她们,自小顶着不详的恶名过得艰难,多年后却还愿意回到村中,避居一隅,平淡地过她自己的日子。

    她们作为她同村的亲邻,不肯接纳她,还总将她当作闻之色变的异类,这才是整个村子造的孽。

    大家似乎忘了,景十三也是有血有肉,年岁不过十八的孩子。

    眼前的这些郎舅叔伯想得简单,过去的束缚根深蒂固,单一两句不痛不痒的澄清,一时半会劝不明白他们。

    孙老汉状若可惜地叹一口气,摆过手道:“我去找你们口中的煞星,改日再来吧。”

    走了一段路程,他赶至景十三院前。

    姜屿恰在院中晾晒衣服,日光蕴和,照在他的脸颊,好似盈了一层光。即便身着布衣,他在一方质朴院落里做农活,也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小景侄女确是好福气。

    孙老汉心下宽慰,出声唤他:“姜郎君近来可好,老汉来烦扰你们了。”

    “原是孙家叔叔。”姜屿闻声望去,温和地笑了笑,声音清和:“我们一切都好。”

    他主动上前,替孙老汉打开篱笆院门,慢声说道:“您愿意来,我们自当相迎,怎说烦扰二字。”

    闲暇的明色正好,他眸中笑意柔隽,盛着轻光,有如山上清澈的泉水。

    冷香随风而动,沁人心脾。

    孙老汉应着姜屿的邀迎,坐在梨树荫凉下。

    他望见姜屿端上甜饼点心,又束袖煮青梅茶水,从容优雅地款待自己,忙欲拦住他:“无须费事,无须费事,我过会便走。”

    姜屿摇头,避重就轻地继续手中的活,声音不紧不慢。

    “您是长辈,又是客人,我疏怠了才是失礼。”

    孙老汉笑得合不拢嘴。

    接过姜屿的青梅茶,孙老汉这才问道:“小景侄女呢,她又打猎去了?”

    姜屿稍有凝滞,平缓地说道:“她身子不适,还在睡着。”

    昨夜毒发一晚,景十三痛苦难当,耗尽精神后筋疲力竭,直至晨晓才虚弱睡下。

    姜屿想让她多睡会,不作打扰,守在院中照管家事。

    景十三只想隐居山野,做个平平淡淡的农家女,姜屿料想,她不愿意让太多人知道她的蛊毒。

    是以他对孙老汉只说了一句,无意多言内情。孙老汉听来,却恍然大悟,自顾领会了另一层意思。

    景十三二人新婚燕尔,情意浓厚,夜里有所贪纵,也是人之常情。

    他是过来人,没什么琢磨不明白的。

    孙老汉长声应下,促狭地打量着姜屿,见他眼下泛着的乌青与倦色,此刻也似拨开云雾,找到了缘由。

    “是该多休息些,身体要紧。”孙老汉附和说着,吹一口青梅茶又惬意轻抿,向姜屿眯起笑眼,“想是不过多久,便要听闻你们喜讯了吧。”

    徐徐山风吹过,冷香盈散开来。

    姜屿稍有愣神,旋即气清风朗,心下无奈笑了笑。他不知作何回应,犹如一片落叶坠入溪潭,并不沉底,却泛起阵阵涟漪。

    低头垂眼许久,姜屿细想了想,小声说道:“能有喜讯自然是好的。”

    孙老汉点点头,一拍胸脯:“到时只管过来,她们女子粗心不懂,由我家婿郎与你说体己话。”

    他说得兴起,感慨命数有起有伏,姜屿贤惠,二人日子和顺,以后会越来越安稳。

    村中那几位见不得人好的,怕是要失望了。

    “对了,年纪大了总容易忘事。”他又想到来意,放下茶盏坐直了些,“我此番过来,又得麻烦小景侄女了。”

    景十三擅木工,孙老汉是知道的。

    房梁横架至箱柜矮凳,景十三心有巧思,刨锯木头皆能做得细致结实。孙老汉想着,孙女日渐长大,也该请人为她打一张新床了。

    “木床耗时耗力,又讲究手艺,四下村子里头,能接下这活的人不多。”他坦诚相告,娓娓继续,“老师傅不肯轻易出山,我们普通农家,花不起大价钱。若找年轻一些的,又担心她们手生,不够稳当。”

    左右思量,孙老汉想到了景十三。

    他征询着问姜屿:“不知道小景侄女可愿意花这个精力。”

    说罢,他眼中映着半山的青野和屋舍,立时又补道:“我们感念着小景侄女上回的帮忙,报酬亦会多添一些的。”

    地上的驳影摇曳不定,姜屿心绪随之而动。

    他思忖半刻,犹疑着开口:“要新做木床,所需耗费的时日并不短。”

    “我们不着急。”孙老汉看着姜屿,忙声说:“慢工出细活,小景侄女有自己的事忙,待闲时再弄,我们都等得。”

    姜屿目色温和,笑意浸如狭光。

    他不便替景十三轻易应下,矜坐不动,思量着启唇道:“待小景醒后,我问问她罢。”

    景十三一觉醒来,并不太记得昨夜的事情。

    她久睡沉重,只知道姜屿不眠不休地守着照顾她,温暖稀稀点点,如冰潭里落了一簇火苗。

    因着脑子沉顿,她若要再回想其余的细枝末节,好似耳畔撞钟,既痛苦又疲重。

    过往既已去,她也不执拗这一小段记忆。

    景十三向姜屿道了谢,对待他依旧平和,抬眸说话间,神色柔淡得刚好。

    仿佛前一晚暗潮涌动的压抑与本欲,只是一场并不真切的闲梦。

    姜屿配合景十三的姿态,归拾好心绪,也不再提起。

    两人吃饭时,姜屿对景十三说起孙老汉的请求,有意多提了一句:“我想,小景可以接下这个活。”

    他的声音低缓,好似夜下庭间渗出的光隙,照引路程,让人心思安定。

    景十三侧身看他,不免好奇:“为什么。”

    姜屿想了想,启唇说道:“我相信小景,小景的手艺很好。”

    景十三听见这话,眸光容淡落下,不置一词。

    过去苍景浮远,行道求生,她无人照顾,便什么都学着做一点。

    做饭是,木工活也是。

    木工作艺精深,她还是主上府中的杀手时,接领任务经过别处,趁着闲暇,偶然在当地偷师了一些。

    定材搭架,雕画榫卯。

    后来受主上召回,景十三半途仓促离开,再想试些木活,只得自己费心钻研。

    她的手艺不算炉火纯青,做一两个自用的物件,撑倚家中方便而已。孙老汉与姜屿没由来地信她,倒让她受之有愧。

    景十三回忆之际,姜屿温淡一笑,目光盈着尘光,继续又说:“更况且,小景不是要攒钱买地吗。”

    他三两句话,说得细慢又柔和:“现下猎物不盛,也算闲时,小景不妨去试试。”

    景十三没理由再拒绝。

    她思索了一会,想及种种顾虑,淡声直言对姜屿开口:“若我技艺不足,造得不好,便不会收下他们银钱,你可会为此不虞。”

    小农艰贫,温饱已是不易,她本心仍在,不愿意辜负孙老汉,又怕姜屿期冀太多,徒增失望。

    总归家中由夫郎打理,她不能只顾自己坦荡,忽去了姜屿的想法,是以多问一句,免得有疏漏。

    “不会的。”姜屿眸色笑意更生,只是纵容地看着她:“自然都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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