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孙老汉女儿早晨在院中习步时的艰缓,景十三趁着木料里的水汽还没发透,走出去挑了根结实的木头。
两盏茶的工夫,她替孙老汉女儿重新磨了根杵杖。
“你且试试。”景十三轻淡出声,将杵杖递给孙老汉女儿。
先前的木枝虽说稍磨砺过,并不扎手,只是长枝横节,随阳恣意生长,凭倚着走步,到底不与身力合贴。
景十三扫过她的身量尺寸,旋即记在心里,为她另磨直木,还添了一处手撑,借力行走要轻快舒适许多。
孙老汉女儿在院中走了两圈,脚步放快,笑意遮掩不住:“确是省却许多力气,多谢景妹妹了!”
她沉浸在惊喜中,与景十三相熟,讪讪然道:“你好像什么都会,能干又稳重,反倒叫我相形见绌。”
说及后头,她是真心赞许,却也难免自生怅然。
天地之间渺沧海一粟,身在其中多有狭隘,乡间所望,仅有眼前的朝暮农暇,不得阔延。
艳羡出众同辈是人之常情,她并无恶意,只是心有感悟,便开口对景十三说道一句。
村间时有疏风,旷远的青苗抽长,已呈郁郁葱葱。
景十三目色渺远,细作沉吟之后,启唇道:“世有生灵千万,盘宁一处各有所长,境地不同,没什么好比较的。”
她淡着眸色,卷起袖衫,声音低了一些:“况且你一家和乐安宁,珍贵所在,已然足够了。”
孙老汉女儿也算豁达,点头应道:“也对,我该知足。”
她想起景十三自小的遭遇,回神过来,自己确是不地道,只顾唏嘘己身,忘了周全她的感受。
梗着神色想了想,孙老汉女儿又笑着补说:“景妹妹性子也通透,几句温言,令人如沐春风。”
“怪道能娶到姜郎君。”她由衷感慨。
农事长道远,暑气难消,山雀避伏。
景十三摇头笑了笑,收回平缓的目色,不再多言。
她见日头差不多,提刀将木料劈去最外一层的粗皮,蹲坐在庭院中,扯丝线量度曲直,专心致志地按着自己勾勒的图绘,比对着各个细微。
矜瘦一身束着乌发,斜阳落晖下,景十三好似初长成的少女,满念来日的曦光。
村中众人来回,乘过了凉,又闲慢地回到屋中,身影渐暗,又是炊火做饭的时辰。
景十三好手好脚,与旁人并无差别,与她接近一日后,发觉她只是话少了些,并不凶神恶煞。
多数人本在提心吊胆,畏惧惊诞的鬼神之说,无事发生又不免长吁,好像喧起的心思悄无声息地落下,总有些意兴阑珊。
既是平平无奇,众人哪还有兴致多看。
直至日色逐渐西去,暮霞染遍天际,邻家七八岁的女儿握着一块糕点,自陌上跑来:“景家的新夫郎来了!”
景十三身形一顿,应声回头。
夕阳漫漫,山野归途,好似余晖积攒了一整日的温柔。
姜屿一身素淡布衣,提着竹篓,逢人便淡淡抿笑,以示礼数与善意。他气姿端雅从容,高处立风,衫摆拂动,整个人犹如河畔盛水而出的玉石。
走至孙老汉门前,姜屿低下目光,双唇动了动,嗓音凝缓。
“小景,我来接你回家。”
一连数日,姜屿赶在日落时分,前来孙老汉家中,接景十三回去。
他每回过来,总会费些心思,有时带些山中采摘的果子,若有精力,他便烹制点心,到了孙老汉家,赠予就近闲坐的邻里与孩童。
村中多数人看来,姜屿好看又贤惠,待人温良,堪称无可挑剔。
以至她们看待景十三时,亦会重新思索,许是青衫配白马,景家女儿也有她们不知道的特别之处。
这想法起初只像一株的细草,柔柔婉婉,不叫人在意。
不知何时起,就好似长成了一片辽阔青原,根植于她们心间,深信不疑。
——景家女儿秀致,其实也不像孤煞的样貌,许是当年以讹传讹了。
——她出村那么多年,所见所闻比我们只多不少,与她交谈几句,亏折不到哪去。
——若我家那孽障女儿,有她一半聪慧能干,也算我们的福气了。
流言繁杂无根依,好似船只驾水,逆溯寸步难行,也可因势利导,顺流千里。
况且吃人嘴软,得了姜屿那么多好处,她们怎有脸面,再对景十三故作疏离。
景十三在西水村的日子,逐渐好了起来。
村人在路上遇见她,会向她招手,高唤一声:“景家妹妹又去孙老汉家啊。”
平生少有旁人关切,景十三不太习惯,与之对望时僵硬扯着笑,点了个头:“是啊。”
她初时不明所以,面色疏淡,回应得也简单,以惯常的冷静姿态作避挡,免得自己泄露出不合时宜的情绪。
后来邻家的女儿再找上她,在她空闲时,轻拍她背脊:“姐姐,你可不可以教我,用木头刻一个娃娃。”
景十三收敛起自己的冷寂,看向面前的孩童,沉默片刻问道:“为什么突然找我。”
“因为姜哥哥说,姐姐很会做这些小玩意儿。”七八岁的孩子没有心眼,景十三一问,她即如实相告。
景十三迟钝,这才恍然意识到,姜屿背地为她做了许多事情。
她依孩子的愿望,疏然起身,耐性十足地与她传授刻琢木工的技巧,并执小刀,手把手陪她一起刻出小物。
日头将尽,暮色自四处蔓延。
景十三不经意又望了眼篱笆院门,长道空空,高石陌上仅余夕光。
“姐姐是要回去了?”孩童手执木雕,正是兴头上,见景十三有些分心,便主动问出声来。
景十三收回目光,神色平淡又幽缓,好似与平时并无不同。
她稍作一顿,开口说道:“你若不急于回家,我们便继续罢。”
而后景十三垂眸一敛,转身沉定,拿起刻刀一勾一划,继续耐性教导邻家女儿。
黄昏落日的最后那瞬,她终于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如平日的沉稳。
姜屿走得急了些,本就暑气燥闷,一路过来,他的面颊沁出不少汗水。待平复好自己气息,他向景十三笑了笑,语气温柔:“对不住小景,我今日来迟了。”
景十三没有多问。
她身子终于松懈下来,多了些与山川相合的柔缓,转而欲盖弥彰垂下眼睫,将自己的情绪,掩饰于暮尽时分的暗淡处。
邻家的女儿被阿爹唤了回去。
景十三目色平和,起身走向等在一旁的姜屿,主动牵起他的手。
她声音轻如夏夜的水泽,飘淡半空,状若自然:“走罢,我们回去。”
夜幕星合,旷野下两人身影几近交叠。
景十三突如其来的接近,令姜屿愣怔许久,险些乱了心神。
陌上的道路虽说平坦,夜里看不真切,总有细小的石子抵阻在脚畔。他放缓了气息,小心跟随景十三的步履,被握住的手感受着她的莹润温暖,没有多动一下。
而后回过神,姜屿眸中似沉有幽色的光华,垂目轻掩,笑意泛在唇角。
愿此度长久,无事不从容。
天际星河明晰,景十三看向迢迢远途,轻着声音直接问:“你劝我接下孙叔叔的木活,是早料及,会有当下的得益么。”
当时姜屿三言两语,只说若想攒下买地的银钱,大可先试试,答应下孙老汉的请求。
景十三对许多事情疏淡,听过姜屿相劝,自己稍作考虑,不如顺从他们的心意,替孙老汉打一张木床。
后来厘清脑中混乱,她才回味过来,姜屿自幼清贵,并非看重黄白的人。
自己这几日待在孙老汉家中,与村中众人走近了许多,由此让他们看见,自己并无异处,也不过是有血有肉的寻常人。
更莫说姜屿每日过来,人心沟壑处,他笑意晏晏,打点得妥帖至极。
村中人对景十三的善意与日俱增。
景十三一直知道姜屿心思细密,好似网织尽善尽美,又百转千回,一步三看。
今日邻家女儿找她,言说教自己木刻,景十三才恍惚知悉,姜屿一开始沿索寻探,便预知了此番境地,甚至为她暗有筹划,不动声色地指引众人,如愿达及他的意图。
景十三话说得含糊,姜屿一听,顿时全然领会。
他跟在景十三身后,牵握的手还未松开,两人不紧不慢走在回家的长道上。
姜屿没有否认,坦然点头说道:“小景很好,我想让他们多了解小景。”
星夜相接,犹如汉河泛起粼光,远荒一片深影,低伏又安静。
他细嗅着夜间的轻风,继续动了动唇,极尽宽和地解释:“你眷恋村中与世无争的生活,但总与她们生疏,也不算圆满,姜屿便自作主张了一回。”
他在意景十三,知道她疏凉淡漠的外相以下,也有似波澜轻微,最为隐晦的期盼与喧伏。
景十三再淡然处之,终究不是没有悲喜的石像,她与阿娘阿爹生在村中,对同村乡邻生出亲切在所难免。
只是她多年孤讷,惯于一人独处。
得知村人对她的嫌恶,她半知半觉,又似意料之中,愈像闭塞在壳中的蚌肉,隔绝外世,不作打扰。
姜屿为她所做的事,恰似木楔相合,叩及她自己都不再多想的奢望。
何其有幸,拂此明光。
景十三安静了很久没出声,直至走过田间长道,她低笑一声,摇头叹道:“小屿,你对我实在太好。”
好到山川厚重,春秋绵长。
她心有贪图,想要一直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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