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他真的没有什么力气了,任由阿福抱他上床。他被阿福抱起的时候,眼神刻意避开我。而后,让我早些回去休息。

    我看他状态不太好,不肯,提出要和他睡,结果不出我所料,还是被冷冷得拒绝了。我坚持了一下,他就毫不客气,回到冷言冷语的沈大少,说,我说话已经不管用了是吗?

    我嬉笑着讨好他,怎会,只是今晚这么晚了,我不想自己睡。

    说着我跳上床,躺在他旁边,我闭上眼,等待沈家大少的暴怒。

    然而,并没有预想的暴风骤雨。只是听到他无奈的苦涩的一声叹息。

    我心里一疼,转身拥抱他。

    他徐徐说,哪怕是从前,我不会拒绝你留下来的。但如今,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

    昏黄的卧室灯光,我怕他看唇语费神,坐起来对他比手语。

    ——你永远都是沈栖迟。

    他凄楚笑笑,说,你能想象一个男人心爱的女人留宿在他床上,而他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还穿着成人纸尿裤,是什么感觉吗?

    我的心像被闪电击中,我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我去自己房间休息,而我执意留下,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他不只是瘫痪,而且因为瘫痪,而失去了男人最原始的反应和能力。想到这里,我忽然歉疚的要命。我俯身紧紧抱住他,吻了他。

    他闭着眼睛,不看我。

    隆冬时节,沈栖迟的生日到了。

    我记得当年他每一个生日,在我印象中院中都是有积雪的。我们在屋里帮他庆祝,有蛋糕,唱生日歌。沈栖迟并不爱过生日,每次过生日的时候,他都淡淡的,只有看着我和岱青互相追打给对方涂奶油,他才展颜而笑。

    如今想来是他从小知道自己活不过三十岁,所以每过一个生日就逼近死亡一步。想到这里,我心里涌起巨大的酸涩,我不敢想象这个寡言淡漠的男人在慢慢岁月中如何独自面对着这样的绝望。

    今年生日,他要33岁了,他已经超过医生给的大限。我计划要给他一个别样的生日。

    提前一天,我就对阿福说,让他准备好晚餐和蛋糕。阿福知道大少生日,兴奋准备。

    我对沈栖迟说,这次生日,白天就和我度过,好吗?

    他点点头,看不出更多喜悦。

    早上的时候,我给他做了小茶点。他吃的不多。

    因为上次扭伤手腕,他没法用肘拐或者助行器,大多时候,是坐在轮椅上。只有锻炼时由阿福或者佣人撑着他慢慢走一走。

    我巡演结束后推掉了一个综艺节目,选择陪着他。当然我没有对他提起,怕他又要动怒,觉得我是因为他快死了才抓紧时间要和他在一起。这样他会觉得是他的身体要我做了牺牲。我只是说最近没有喜欢的剧本,暂时不想接戏。

    艾姐惋惜,说,人人获奖后都会接着势头发力,你倒好,急流勇退。

    我笑笑不置可否。

    那日早上,沈栖迟起床时胸闷得厉害,我和他才同住几日,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心慌无措,差点紧张得要哭。还是阿福有经验,看来这种情况经常发生,推来制氧机,帮沈栖迟戴上氧气管,让他半靠在床头。我看他戴着氧气管的样子,很担心。

    阿福宽慰我,大少有时早起会胸闷头晕,很多年了,这样会缓解得快些,不用太担心。

    我问他,很多年是?

    阿福笑笑说,从他十几岁吧。

    我疼惜握住床上那人的手。他有些头晕闭着眼睛,为了让我宽心,他用手轻轻拍着我的手背。

    他好些之后吃了些茶点清粥。

    我问他,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他平淡,面无表情说,难道不是你直接送我?还要我开口向你要?

    我腹诽他,这个人,讲话真是不中听。我是真的不知道他需要什么。他什么都有,什么都是最好的。

    岱青一早去开会,会议资料沈栖迟已经做了批示,他今天压力不大,例行公事现身就好。

    别院的中午只有我和沈栖迟,院中积雪未消,阿福撑着他小步小步蹒跚行走。

    枝桠上还有雪,沈栖迟穿着浅灰的羊绒衫和深灰的大衣在树下靠着树站着,映着雪景,倒是更衬得他清俊出尘。他看到我在看他,向我伸手。

    溪南,来。

    我跑过去握住他的手,扶着他让他站得更稳。他垂下头,眼中有浅浅笑意。风过,将树上的雪吹落了一些,落在我们的头上、肩上,晶晶莹莹。

    忽觉人生每天都是纪念日,每一个普通的日子都有细小的闪亮时刻。

    沈栖迟有些轻咳。我紧张,连忙解下围巾给他系上,担心地看着他。他看着我,半晌,说,当时不愿和你在一起……就是怕你因为我的身体要时时担惊受怕。

    我不做声。

    他说的没错,我紧张他,紧张到他一蹙眉我的心都会揪起来。

    沈栖迟仰头看向远处的天空,声音舒朗而平静。

    溪南,人很像是树上的叶子。黄叶子会落,青叶子也会落。都是命运。所以,不要太难过。

    下午的时候,沈栖迟有些疲惫,遍让佣人帮他倚在床头休息。他随意翻看着一本夏加尔的画册,侧脸沉静而俊郎。我趴在他卧室的大沙发上看他。

    想来真是奇怪,我和岱青都很喜欢别院的沙发。当年好多次玩累了回来,和岱青倒头谁在客厅的大沙发上,一边一个。每次沈栖迟都要冷着脸训我们,因为太晚回来,耽误课业。但当我们睡着之后,他都会拿来毯子,亲自给我们盖上。

    还有一次,我被沈太太无端责罚,说我吃里扒外,当时年纪小,被罚在沈家大宅扫院子。晚上十一点多,我记得风很冷。当时心里委屈得紧,又不懂反抗。直到沈栖迟披着一件大衣来大宅要人。当时大宅的佣人看到大少都惊呆了,因为大少只会在过年的晚上来大宅一次,余下时间几乎都在别院,即使过来,也只在前院沈家老爷书房议事,从不会来大宅后院。我记得他晚晚早睡,那晚都十一点了,他竟然发现了我不在别院,披着衣服来找我。

    他当时什么都没问,径自扣住我的手腕,淡淡说,走,该睡觉了。

    全然不理会喋喋指桑骂槐的沈太太。

    我那晚在别院他的卧室哭的很委屈。就在这个沙发上。什么时候睡着了都不知道。只清晰记得,他帮我盖了被子,托起我的颈部,给我塞了枕头。

    我当时假寐,生怕被他知道自己醒了,他有回到那个淡漠的沈家大少。

    下午我试探问沈栖迟,栖迟,你……想和我看场电影吗?我已经做好了他一口回绝的准备。

    不料他抬起头,思索片刻,说,好,你让阿福准备一下。

    我知道他的准备一下是什么意思。如今他出门,的确有些麻烦。

    阿福听到大少去电影院看电影吓一跳。说,溪南小姐,你知道吗,大少上一次去电影院是十年前。

    我知道他很少出门。可十年也太久了吧,现在电影院变成什么样是该让他见识一下了。

    我们去看我演的《青愿》。

    他穿了大衣,我帮他在腿上盖了毯子。我们去了一家高端电影院,人很少。我戴了口罩和帽子,推着轮椅进了电影院也没什么人看我们。

    我帮沈栖迟坐在电影院的椅子上。他从大衣口袋里拿出助听器就要戴上,我连忙按住他的手。

    他说,不听声音看电影不过瘾。

    有字幕的,我可不想你生日这天头痛到无法吃生日蛋糕。

    我执意不肯。他也不在坚持。电影开场,黑暗中,我看到沈栖迟看的很专注。电影的光明明暗暗落在他的脸上,显得他有些不真实,但唯一让我拉回真实的,是他的映着光影的眼睛,在昏暗中那样迷人。

    看到我在电影中扮演的小提琴家那样炽烈爱着男主角,独自奔跑在异国的街上,最终从桥上跳了下去,结束自己。看到这里,沈栖迟握住了我的手,很紧很紧。仿佛跳下去的不是那个角色,而是我一样。

    电影结束后。灯光亮起。

    他久久未动。

    我在他手背划着圈圈,他半晌回过神,朝我笑笑,也不言语。

    回到车里,我打趣玩笑。沈大少,你看,你若不答应让我爱你,搞不好我也找个桥跳下去。

    你敢。他声音提高有了怒意。

    我朝他做个鬼脸,说,玩笑玩笑。

    我打开音响放了一首很有节奏感的老歌,topoftheworld,准备出发。

    我摇头跟着节奏摇头晃脑。

    沈栖迟看看我,又看看中控屏幕上显示的歌名和进度条。说,这首歌我也听过。

    我看着他盯着进度条的眼睛,心里猛然一疼。

    他听不到。

    即使是他很熟的老歌,他都听不到,只能在寂静中看着进度条一点一点往前。

    我鬼使神差问,栖迟,失聪,是什么感觉。

    他看着我的口型,一怔。继而眼神落在屏幕上,看着歌曲进度一点一点往后,说,也不是什么都听不到,很大的声音还是可以听到,比如雷声,鼓声,但是听不真切,就像被蒙在一个密闭的玻璃房里。但是正常人说话,如果没有助听器,我就一点也听不到了。

    当年你戴助听器会会头痛吗?

    会,但是可以忍耐。

    现在回痛到忍不住吗?我问,我想起那次他去看我话剧,戴了助听器,最后煞白的脸色和虚弱的样子。

    他平淡说,就像说着别人的事一样。

    嗯。很痛。只是痛的话没什么,但痛到极致会头晕,会引发我心悸。

    我难过的说不出话,沈栖迟察觉到什么,说,我没事的,不要难过。

    也许是因为刚看了电影,他心情还不错。平素冷然的沈栖迟竟然这样好脾气地聊起他失聪的感受。我知道我眼中有沉沉痛惜。他不以为意,自嘲一笑,说,其实我记得这首歌的曲调,是我十几岁时常听的歌曲。

    我心里不是滋味。我开车和沈栖迟到了沈氏大楼楼下去接岱青一起回家。远远看到岱青在路边等待,看到车,他挥手。

    沈栖迟刚摇下车窗,他就大喊,大哥生日快乐!

    沈栖迟被他逗笑。说,快点上车,外面冷。

    岱青跳进车里,带着一身寒气。大哥,小南瓜演技好吗?

    沈栖迟笑笑,说,不错。

    我很少听到他夸我,所以被他肯定一时竟然比拿了水城大奖还要开心。

    到了别院的时候,晚餐已经上桌。蛋糕摆在最中央。

    沈栖迟一直不太爱过生日,从前他生日都是高兴的都是我和岱青,他自己总是淡淡的。

    阿福过来,推着他到桌前,说,大少,这次的蛋糕,可是溪南小姐一早花了两三个小时亲自做好的。

    我第一次做蛋糕,选了最简单的样式,放上水果。其实我自己还是很满意的。

    不料沈栖迟看了一眼带着嫌弃说,你两三个小时才做了这样的蛋糕?

    我气结。我端起蛋糕,说,沈栖迟,你别吃了。

    他好笑看着我,眼中宠溺,语气放柔,说,好了好了,我讲笑的。谢谢你,我很喜欢。

    我看着他的眼神,一瞬间有些沉沦。沈栖迟精神看起来不错,晚上比平时也多吃了一些。平素不吃甜食的他,竟吃了一块蛋糕。

    岱青狼吞虎咽,边吃边说,大哥,我觉得从小到大,你生日这天,最能吃的就是我了。

    一桌人哈哈笑了。仿佛时光回到了从前。

    阿福也说,二少此刻就像个没长大孩子。

    岱青不以为然,说,家里有个大少冷静沉着就够了,要是我也和大哥一样,你们不会闷死吗?

    我哈哈笑了。

    他这样损他大哥的话,全被沈栖迟看了去。沈栖迟面色如常,只是淡淡说,若我同你一样,你犯浑谁替你收场。

    一句话说的岱青连连告饶。因为即使是现在,他在沈氏做了一些错误决策,还是要劳烦沈栖迟出来收拾摊子。

    难得今晚气氛这样好。到了点蜡烛环节,虽然大少听不到,可满屋的人还是为他唱了生日歌。

    我说,许愿许愿!

    他却说,不必了,都是骗小孩的把戏。

    我嗔怪,你怎么这样,所有人过生日都要许愿的!

    他拗不过我,顿了半晌,默默双手合十,闭了眼睛。吹熄蜡烛。

    我问他,你刚才许了什么愿?有没有愿我们甜甜蜜蜜?

    沈栖迟深深看着我,扬起嘴角说,我许愿自己长命百岁。

    我心里猛然一疼。

    晚些时候,岱青有些微醺回了大宅。

    时候不早,阿福服侍他洗漱后,我推他回到卧室。他还不想睡,我们就在沙发上坐着。

    沈栖迟说,从前每个生日,你会拉琴给我听的。今晚也拉首曲子吧。

    我一怔。从前,从前他可以听到的琴声,可如今……我不忍弗他兴致。

    他说,我书房里还有把小提琴,你去拿来。

    我跑到他书房柜子里,找到那把琴。站在他面前。沉了呼吸。架起琴。琴声响起,沈栖迟目光灼灼看着我。

    我几次都有想哭的冲动。眼前这个俊美清瘦的男人,此时只能靠着我的动作想象琴声。

    末了,他含笑鼓掌。

    我正要把琴放回琴盒,他说,等一下。

    我顿了一下,沈栖迟伸出手,说,溪南,过来,扶我站起来。

    我依言过去,按照他的要求,撑着他靠着墙站稳。他竟说,把琴给我。

    我惊愕。

    我也是上次他病危才知道他从前拉得一手很棒的小提琴,师出名门,只是自从失聪后就放弃了。他今夜竟然要重新拿起琴!

    我看着他熟练把琴架好,执琴弓。悠扬的的琴声响起。是《爱的礼赞》。沈栖迟淡淡含笑拉琴。他竟然真的琴技了得!

    在失聪、多年不碰琴得情况下,竟然几乎没有出错,而且轻重急缓,错落有致!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泪水一下就涌了出来。悠扬的琴声里,他显得那样卓然英俊,让我沉沦。

    久久,我几乎醉在这曲调中。

    一曲终了,他嘴角扬起,说,我有拉错吗?我一边哭,一边使劲摇头。

    他终于支撑不住,站不稳,身体打晃。我赶紧上前扶他坐下。

    沈栖迟轻叹说,这是我幼时最初学的曲子。如今只能拉这样的简单的曲子了。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栖迟,这是我听过,最好听的旋律。

    他笑笑,抬手擦去我的泪痕,说,作为你送我蛋糕的谢礼,喜欢吗?

    我看着他,凑上前,吻住他的唇。他身体一怔,继而,他拥住我,深深地温柔地回吻我。

    生日之后,沈栖迟三十三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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