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僻的别院里灯火未熄,沈书允伏在灯盏前,灯火烘暖了她半张脸,清冷惨白的脸添了暖意,多了些少女的活泼气韵,她右手执笔,在宣纸上勾描提转,很快便画好了一幅美人赏花图。
纸鸢凑上前来,惊喜地睁大眼睛,“小姐您画的是去年赏花的场景吗,奴婢至今还记得,您站在扬起的花瓣里,比月宫仙子还要美上三分呢!”
沈书允放下狼毫笔,盯着那幅画看了一会儿,杏眼隐隐闪过惋惜之情。
纸鸢被画吸引,没有注意到她的复杂情绪,仍自顾自的夸赞她,“奴婢从前也见过您作画,但您素来只画恬淡花草,像这样色彩浓郁的仕女图,奴婢是头一次见呢。”
沈书允依旧望着那幅画,画中人近来频繁入梦,她旁观了画中人短暂凄苦的一生。
再醒来时,自己却变成了画中人。
其实,真正的沈书允已经死了,现在占据她躯壳的,是一具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同名同姓的灵魂。
沈书允生前是位插画师,连续的加班加点掏空了她的身体,一个不慎猝死在数位板上。
心脏停止跳动后,她的灵魂穿过了一条漫长隧道,隧道里是属于原主的记忆,如同放映电影的长廊。电影戛然而止后,她变成了这部戏的主角。
真是猝不及防啊,一具躯壳里装着两份记忆,记忆闪回时,她觉得自己像极了精神分裂的病人,经过半个多月的心理建设,才勉强振作起来。
重活一次不容易,这具崭新的身体虽然病弱不堪,却是个难得的大美人,倒是符合沈书允的审美标准。
做人总不能太贪心!沈书允决定代替原主好好活下去。
怕纸鸢瞧出破绽,她笑着回道,“从前的我们,吃饱穿暖尚且是个问题,能凑出买粗墨的钱已不容易,哪里还有闲钱买这些花花绿绿的颜料呢?”
今时不同往日,她那个便宜老爹有求于她,吃穿用度自是不必愁了,她有钱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下人买颜料。
谁让她是个画痴呢,即便因画画猝死,她对艺术的热情只增不减。
不提还好,一提往事纸鸢的眼泪就绷不住了。
“现在的日子是好过了,却是用小姐的终身幸福换来的,相爷他当真狠心,竟然将您许配给那个痴傻王爷!明明一开始招惹王爷的人是沈书言,王爷出了事,她溜得比兔子还快!”
这桩婚事是压垮原主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生来患有心疾,见不得大悲大喜,用现代话说,就是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这样的体质,就算悉心呵护,都很难养大成人。
但她是丞相府庶出的女儿,在府里不受待见,受欺负是常有的事,积怨积弱时间久了,身子就更垮了。
得知父亲有意将她许配给痴傻疯癫的瑞王爷,她越想越气心疾发作,因发作时是在深夜,她又在梦魇中无法呼救,终是在无人问津的深夜撒手人寰。
这桩婚事对原主来说是奇耻大辱,对沈书允来说却是棵救命稻草,在相府看人脸色,总不如去瑞王府做当家主母来得快活。
瑞王爷痴傻不能人事,她只需要顶着瑞王妃的头衔在府里混吃混喝。庶出的女儿,即便不嫁给瑞王爷,他日也只能被塞进其他高门大户做个小妾。
两害相权取其轻,她宁愿做傻王爷的正妻。
故而听到纸鸢的控诉,她没有跟着纸鸢怨天尤人,反而笑着拿手帕给她擦了脸。
“你骂丞相府倒也罢了,骂那可怜王爷做什么,瑞王爷出事前是勇冠三军的少年英才,嫡姐那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不也上赶着攀附吗?他是英雄末路,我是红颜薄命,同是天涯沦落人,犯不着互相嫌弃的。”
纸鸢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巴,“呸呸呸,小姐怎能讲这么不吉利的话呢!”
一句红颜薄命,听得纸鸢心惊胆战。
小姐身子娇贵,要用名贵药材养着,这些年她忍辱负重的讨好大夫人和嫡小姐,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千辛万苦才护着她长到十五岁,哪听得了这样妄自菲薄的话。
沈书允见她红着双眼,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歉,“好姐姐,我错了,我不该说那样的话,你原谅我好不好嘛?”
纸鸢是个心软的,见她态度诚恳无意追究,叹着气帮她铺好了被子,“奴婢还是心疼您,您嫁过去,可不就是守活寡吗?”
沈书允却不以为然,“互不打扰不也挺好的吗,再说了,这些年大周的太平日子,都是瑞王爷和前线将士拿命换的,护佑大周的英雄,不应该被遗忘,更不该被轻视,纸鸢,等去了王府,可不能再讲类似的话了。”
纸鸢点了点头,“奴婢知错,天色晚了,小姐也该歇息了。”
毕竟,小姐身子骨弱,经不起熬夜伤神。
沈书允因熬夜猝死吃过一次亏,不敢再折腾这具崭新的身子,故而听话的上床睡了。
古代人的生物钟就是规律,她头一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别院的灯熄灭了,躲在屋顶的黑衣人听见屋子里没了动静,施展轻功飞快离去,兜了好大的圈子才谨慎地躲进了一间不起眼的荒宅。
荒宅里有条隐秘隧道,通往瑞王府的地下密室。
传说中的痴傻王爷坐在桌前悠闲的喝茶,一双夺魂摄魄的瑞凤眼似笑非笑,眸光清澈,昏黄的灯火打在他侧脸上,勾勒出他流畅的脸部线条,如琢如磨。
他身上有独属于皇城贵胄的华贵,也有塞外风雪的孤傲,眉目间充斥着少年英气,却也不失成熟沉稳。
洛神医坐在他对面,一抬头就能看到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心道:纵是神仙下凡,站到他身边也会自惭形秽吧。
他是来给瑞王爷请脉的,探过他脉象,洛神医松了一口气,“毒算是压制住了,但病根儿难除,还需再调养两年。”
顾溪和的脸色沉了沉,“怎么还要两年,近来病症已很少发作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尽快回边塞。”
“万万不可!”洛神医就知道他是个不安分的,怕他乱来连忙劝阻。
“不急在这一时,病根儿未除,万万不可动武,血液倒行的痛苦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我知道你想念塞外的风雪,可凡事欲速则不达,你心里最好有个数。”
顾溪和满脸失落,“洛兄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这些年多亏你照拂,我才不至于变成废人,洛兄的再造之恩,本王无以为报。”
洛神医摆了摆手,“你谢我我反倒心里惭愧,怪我医术不精,拖了这么久,害你不得不娶那丞相府的庶女,话说回来,你要不要和陛下透个底细,劝他收回成命?”
若是陛下知道他病情好转,定然不会指给他一个庶女,再拖两年,等瑞王完全好转,那些名门望族哪个不是上赶着讨好,总不至于娶个庶女为正妃。
顾溪和却是摇头,“嫁娶之事我不在乎,娶谁都一样,那些因权势而攀附我的,终有一天也会离我而去。更何况,我现在是没了牙的老虎,若是因此被皇兄们瞧出破绽,怕是死得连渣都不剩了。”
洛神医揶揄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不过我还听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顾溪和竖起了耳朵。
洛神医忽而促狭一笑,“沈相爷近来与四皇子一见如故,有意将沈书言许配给你四哥呢。”
听到沈书言的名字,顾溪和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半晌冷笑一声,“她与她父亲,都是聪明人。”
“来,喝杯茶消消气,”洛神医笑着为他斟茶,“早就和你说过了,沈书言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呀,就是在军队里待太久了,没碰过女人,才会被她的巧言令色迷了眼。”
见他郁郁寡欢的模样,洛神医心里一咯噔,“你该不会对她情根深种了吧?”
“想什么呢?”顾溪和恨不得拿茶水泼他,念在他的救命之恩上总算忍住了。
“我无心情爱,不过是看在父皇的面子上给她些好脸色看罢了,父皇有意撮合我与相府的姻缘,我不忍拂了父皇的好意。只是没想到她翻脸比翻书还快,心里有些唏嘘罢了。”
洛神医举杯道:“什么唏嘘,那叫膈应,还好你没有动真情,光冲这点咱俩就该碰一杯。”
顾溪和闻言一笑,笑意似春风伴酒,醉得风月万千。
他摇着酒杯感慨道:“父皇处处留情,后宫之内,嫔妃倾轧儿女相残,我可不想让自己陷入那般窘境,情之一事太过缥缈,我只想抓住那些我能看到的东西。”
洛神医哈哈大笑起来,“我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从不近女色,原来是害怕走陛下的老路啊。不过我可提醒你一句啊,丞相府有意拉拢四皇子,你那未婚妻会不会是四皇子的眼线啊?”
“洛兄不必担心,我已派了暗线探查,她若是四哥的眼线,我不会让她活着走出瑞王府。”
谈话间,密室的机关有了特殊的响声,顾溪和笑道,“暗线已收网了,洛兄刚好可以留下来听听那相府庶女的底细。”
暗线跪在地上,一五一十的讲完了探听到的消息,其中包括沈书允和纸鸢的对话。
“护佑大周的英雄,不应该被遗忘,更不该被轻视……”
这句话说到了他心坎儿里,回想起这些年受到的冷嘲热讽,顾溪和不觉叹了口气。
世人不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痛?英雄只有在有用的时候才是英雄。
不过,这是他生病以来听过的最暖心的话了。
洛神医也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她真是这么说的?”
暗线点着头回道:“是,千真万确。”
洛神医啧啧称奇,“我还以为丞相府尽是争名逐利之辈呢。”
他盯着顾溪和略微动容的脸,想起了在烟花柳巷听到的婉转戏腔,笑嘻嘻模仿道:“一个是英雄末路,一个是红颜薄命……”
顾溪和白了他一眼,终是忍无可忍地怒拍桌子,“你能不能把嘴闭上,唱得真难听。”
洛神医缩缩脖子,眼中笑意更深。
顾溪和懒得看他,吩咐暗线道:“继续盯着,盯紧一点,事无巨细,统统来报。”
“哟,这么上心?”洛神医挑眉,倒是好奇这一对能撞出什么火花来。
顾溪和送走暗线,懒洋洋靠在躺椅上,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
“废话,能不上心吗?沈相那个老狐狸,能教出什么好女儿?事出反常必有诈,说不定是那小狐狸故意演戏呢。”
他可没那么傻,被一句暖心话迷了心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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