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将近,宫里面派来了教规矩的嬷嬷。皇家最注重颜面,嫁娶这样的大事更是半分差错都不能出,繁琐的流程安排压得沈书允喘不上气。

    但她心里很开心,这是了解古代婚俗习惯的绝佳机会,如果她的室友陈天也在这里,该有多好啊……

    愉快的心情忽而生出一丝惆怅。

    陈天是美术史系大佬,对民俗文化的热爱可以称得上疯狂,她是个寻根溯源的人,为了课题研究走南闯北,凭着一身倔强和一腔热血,将那些几近失传的旧手艺旧习俗编纂成书。

    成书甚至成为了美术史学院的参考教材。

    但年少成名的陈天从不在意身上的光环,她过着苦行僧似的生活,背上行囊说走就走,去遥远的山区村落,叩开一扇扇陌生的门。

    每次回来,她蓬头垢面,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坚定。

    但也有失意而归的时候,有那么几次,沈书允看到陈天枯坐在堆满文献的书桌旁,黯然神伤。

    “很多民俗传到现在已经失真了,我试图从历史的只言片语中窥见它原来的样貌,可惜,能拿到的资料太少了,根本无从考究,只能靠想象。”

    她的失落,2330宿舍的每个人都经历过,那种感觉就像是从湍急的河流中抢救某些被遗忘的东西,除了她们,没有人在意,可有些东西,即便赌上了性命也很难抓住。

    那些抓不住的,是沉重的历史,是消逝的过去。

    历史是往前走的,有被洪流裹挟着向前冲的人,也有怀旧的人停下脚步往回看。

    2330宿舍就住着这样一批不合时宜的人,她们用旁人无法理解的热忱与疯狂,偏执地追寻逝去的、或是不被理解的东西。

    沈书允曾问过自己,如果人生是一场有使命的旅行,那她的使命是什么,终点又在何方?

    从前的她会回答自己说,愿意为了极致的艺术献出一生。重生之后,她望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王朝,却有了新的人生规划。

    她想当一个记录者和见证者,尽她所能将这个世界的独特之处记录下来,留给后世作参考。

    焉知这个世界的未来不会有另一个陈天、另一个自己,只希望当她们读到自己的记录时,能少一些迷惘和无助。

    宫里来的嬷嬷们带着傲气,趾高气昂的模样让沈书允皱了皱眉头,但她还是认真地做着笔记,把繁琐的细节一条条捋顺,主动配合嬷嬷们完成该走的流程。

    她想尽快摸清大周皇室的婚嫁习俗,不愿节外生枝。但是在嬷嬷们看来,她的积极配合和偶尔流露的笑容,是麻雀飞上枝头的炫耀,心里头越发瞧不上她。

    甚至当着她的面冷嘲热讽,“还真把自己当王妃了,有靠山的王妃才是真王妃,谁不知道瑞王爷是个傻的,你嫁过去也只是徒有虚名,瞎得瑟什么呢?”

    突如其来的恶意让沈书允不知所措,她生平最害怕的就是处理人与人之间的琐事。

    她独来独往惯了,身边仅有的三个朋友都是和她一样不喜人群的“怪人”,她害怕和陌生人打交道,无论对方出于善意或恶意,都会给她带来压力和负担。

    她将自己关在狭小的世界里,和热闹的凡尘始终隔着一堵厚厚的墙。

    所以,当嬷嬷对她恶语相向时,她只是怔然地抬起头来,对于这莫名其妙的恶意产生了一丝困惑。

    为什么不能井水不犯河水呢?为什么非要用恶意去侮辱一场萍水相逢?

    她不在乎外面的人说什么,她只听自己的声音,故而懒得反击。况且嬷嬷说得不错,她的确没有靠山,盲目的反击只会给她带来更大的麻烦。

    她晶亮的眸子只为嬷嬷停留了一瞬,不见有一丝波澜,很快低下头去,继续摆弄手里的笔记,仿佛置身于无人之境。

    山岚色的交领大袖衫穿在她身上,就像是观音净瓶中的一抹翠色。她越是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刻在骨相里的清冷高贵便越是突显,她低眉沉思的时候,更有一种身在红尘,心在境外的恍惚感。

    嬷嬷没能看到她恼羞成怒的模样,满肚子的冷嘲热讽都被她无所谓的态度浇凉,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只觉得没意思。

    于是赌气似的回了句,“一个木一个傻,真是般配。”

    纸鸢想为小姐抱不平,被沈书允一个眼神拦了回去:和这种人掰扯不清,只会惹一身骚。

    落日西斜,落霞漫天。

    沈书允送走嬷嬷后,迎着红日长舒了一口气,微凉的空气里混着初春的花草香气,吸一口,心旷神怡。

    夕照落在她的发丝上闪闪发光,她捧着线装册沿着台阶坐下,册子打开,她将墨色的羽毛笔封好笔尖,别在了纸张的缝隙中。

    纸鸢凑了上来,“小姐之前和奴婢说羽毛能写字的时候,奴婢还不信呢,今天算是开眼界了。”

    这支羽毛笔是沈书允薅秃了三只公鸡才试做成功的,仿照了现代的中性笔,在空心的翅杆里注入墨汁,在笔尖处用棉绳和细木引流。

    为的就是携带方便,能随时记笔记,缺点是不耐用,一天的书写量就足以让笔尖脱线。

    沈书允合上册子,看向纸鸢,“后院还有公鸡吗?我想多做几支备用。”

    纸鸢站起身来,“奴婢这就吩咐后厨,膛鸡的时候帮您留一些尾羽。”

    沈书允眼睛一亮,“我跟你一起去。”

    纸鸢连忙摆手,“不行不行,后厨腌臜,会脏了小姐的衣裙。”

    沈书允不顾她的反对,拉着她的手向后厨去,“民以食为天,厨房是养活人的地方,怎么能说是腌臜呢?我倒想多了解一下大周的饮食文化呢。”

    厨娘们很热情,听到她们的来意后将她们带到后院鸡圈,冲到围栏里抓公鸡,鸡舍里的狗也跟着凑热闹,帮助厨娘撵鸡,咯咯哒和狗吠声的声音响成一片。

    沈书允站在一旁捧腹大笑,鸡飞狗跳此时此刻不再是单薄的成语,而是有了具象。

    笑过之后,她摊开册子,拿羽毛笔迅速画了一张速写,将这轻松有趣的一幕留在了纸上。

    厨娘很实在,挑了三只尾羽油亮的大公鸡拎到她面前。

    三只大公鸡被抓住双腿,倒挂在空中,圆溜溜的眼珠子一会儿看向沈书允,一会儿看向厨娘,模样甚是可怜。

    “小姐您挑中哪只拔哪只,甭客气。”

    纸鸢眉头一皱,这厨娘也太没规矩,这公鸡臭烘烘的,怎么能让小姐自己动手呢?

    刚要斥责,却见沈书允挽起袖子,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从容地拔光了三只公鸡的尾羽。

    大公鸡惨叫连连,像是为了安抚,沈书允收好羽毛后挨个摸了摸它们的小脑袋。

    “辛苦厨娘了,把它们放回去吧。”

    厨娘把公鸡放回鸡圈,心道这小姐真是个胆大的,她方才心直口快让小姐自己动手,话说出来才意识到不妥,正愁着没法解围呢,小姐竟毫不怪罪。

    旁边看热闹的小厮们见沈书允没有端架子,对她的好感度飙升,言谈间多了些亲切自在,对沈书允有问必答。

    沈书允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她从小胆大,为了写生曾生擒一条蛇,为此挨了奶奶一顿打,奶奶一边打一边念叨:“算你命大,这是条无毒蛇!可万一有毒呢,你要是有个好歹可让奶奶怎么办?”

    所以,给鸡拔毛算什么呢?

    回到厨房,她又拿起羽毛笔将后厨的锅具、盘碗画在纸上,就像写日记那样将这些细碎的东西留影,至于这些影像能不能保存下来、在未来重见天日,沈书允没有多想。

    就像未来的她无法见证过去,现在的她亦无法预知未来,那是她能力之外的事情。

    事在人为,成败随天。

    锅碗瓢盆跃然纸上,像是在招手的精灵,围观的厨娘丫鬟都看得呆了,不明白为何寥寥几笔墨色,就能把现实中的事物画得如此传神。

    沈书允耐心的向她们普及了一些速写知识,速写就是用简练的线条在短时间内勾勒出事物的造型。

    为了更好的演示,沈书允为厨娘画了一幅小像,干练的线条将厨娘的眉眼神态描绘传神,她撕下小像,“送给您。”

    厨娘乐得合不拢嘴,“我也有自己的小像了!”

    其他厨娘丫鬟都露出了羡慕的神情。

    沈书允这才意识到,这个时代的画像就像民国初年的照片一样珍贵,只有达官贵人才请得起画师。

    眼前一张张普通而鲜活的面孔,让沈书允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她想起了自己穿越前的日子,不也是像她们一样普普通通,平凡而努力的活着吗?

    她们是人群中的大多数,用汗水和劳动托起一个时代的梦想,却因为过于普通活在金字塔最底端,仰望着遥不可及的特权。

    沈书允再次拿起羽毛笔,笑着在纸上画下了她们的脸,每个姑娘和小厮都分到了小像,兴奋得交头接耳,爱不释手。

    “我看看你的,哇,画得真像啊。”

    “给我瞧一瞧你的。”

    后厨就像过年一样热闹。

    这也是沈书允穿越后最开心的一天,她一直追求极致的艺术,但何为极致,就连后世的美学大家都无法给出定论,因为美是主观的,无法用统一标准来评价。

    这个夜晚,沈书允对于极致二字有了自己的解释,取之于民,造福于民,赋予普通人审美的权利。

    她忽然意识到,极致的艺术,应当是为民而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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