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动怒,被新鲜感压制住的“涅槃”之痛卷土重来,沈书允腿脚一软,扶着墙缓缓蹲到地上,额角冷汗涔涔。
顾溪和翻过栏杆凑上前去,轻轻抱住了她,怪自己太任性了,药效还没过,不该引她出来的。
“瑞王爷?”沈书允仔细打量着他,他那双瑞凤眼懵懂而清澈,映照着她的影子,虽然是孩子气的神态,却没由来的给人以安全感,可以想象,全盛时期的他,该是怎样的英姿飒爽。
身子忽而一轻,她下意识的搂住了顾溪和的脖子,顾溪和抱着她大步流星的往回走,他的臂膀坚实有力,胸膛宽阔如海。
沈书允不由得想起了新婚那夜,他“坦诚相待”的模样,他浑身没有多余的赘肉,肌肉线条流畅有力,比她室友的雕塑作品还要美。他身上布满了战斗留下的陈年旧痕,嵌在皮肉里,宛若树的年轮,有种沉重且破碎的美。
沈书允的脸有些发烫,她低着头,雪白的脖颈和微红的耳朵完全暴露在顾溪和的视野里。
顾溪和喉结微动,挪开视线正视前方,脚步越来越快。
回到房间只休息了片刻,沈书允就唤来了万千,询问他王府如今是谁管家,日常开支如何清算,仆人犯错该如何惩处等事宜。
聊了有一个时辰,总算摸清了瑞王府的底细。
顾溪和是在生病之后,才被圣上册封为瑞王出宫开府的,因他不能理事,王府上下都交由他的乳母打理。如今的账房先生正是那位乳母的儿子,王府名下的产业,也是由乳母的儿子和兄弟帮忙打理。
至于府里的婢女婆子,除了乳母陈娘和她的几个体己人,其他的在府里不过三年,而且大都是从宫里出来的,心高气傲没什么忠心可言。
有些个刺头,早就被万千打发走了,没想到剩下来的还有手脚不干净的。
王府现有的侍卫多是王爷旧部,随王爷在战场上拼过命,倒是能信得过。但军营出身的他们不拘小节,入不了皇后娘娘的眼,多被打发到铺子里做杂役了。到头来,留守在王府的,就那么几个人罢了。
万千的注意力都在瑞王爷身上,杂七杂八的事管不了那么多,况且他只是王爷的副将,没什么发言权,有些事即便想管也管不了。
沈书允从自己的嫁妆里拿出了一个钱匣,又命账房那边把账簿和婢女仆从的卖身契送了过来,然后召集他们到庭院里训话。
那两个偷窃的婢女还在庭院里跪着,沈书允问出了她们的名字,将卖身契还给了她们,“我王府里容不得手脚不干净的人,但我也无意为难你们,拿了卖身契就出府去吧。”
两个婢女捡起卖身契,哭着叩首道:“夫人您大慈大悲,让奴婢留下来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看得出来,她们只是舍不得瑞王府这块肥肉,沈书允不留情面道:“我不把你们送官,已经是网开一面了,人在做错事之前,就该有承担后果的勇气。瑞王府外天大地大,我还你们自由之身,你们有手有脚,定然能为自己谋一份好前程。”
话说到这份上,两个婢女没有脸面继续纠缠,拿着卖身契灰溜溜的走了。
沈书允把剩余的卖身契摊在桌子上,笑道:“因缘际会,讲究个好聚好散,在瑞王府是没有前途可言的,想离开的,可以尽管来拿卖身契,我再每人奉上十两银子,助各位另谋出路。”
听到这话,丫鬟仆从们神色各异,特别是那些偷过东西做贼心虚的人。
沈书允又补充道:“既然选择留下来,该算的账则要细细清算,瑞王府需要的,是老实本分的人。”
此话一出,无论是好高骛远的人还是做贼心虚的人都坐不住了,他们或多或少都做过亏心事,生怕被翻出旧账来受到责罚,与其撕破脸,倒不如趁此机会体面离开,不仅能重回自由身,还有十两银子可以拿呢!
从此脱了奴籍,拿着钱出去做点小生意也好啊。
有个胆子大的婢女第一个站了出来,小心翼翼的拿走了她的卖身契,沈书允打开钱匣子,给了她十两银子。
婢女心虚的点头称谢,沈书允笑容恬静,道了声,“珍重。”
其余人见状也纷纷走上前来,拿走了属于自己的卖身契和银两,不多时,仆从们走了个一干二净,竟是一个人都没有留下。
万千瞠目结舌道:“都、都走了?”
顾溪和眼中亦有一闪而过的复杂,这么多伺候的人,试到最后,连一个忠心的都没有。
沈书允丝毫不意外,平静道:“他们心不在这里,留下来也是祸害,倒不如和和气气的散了。”
纸鸢叹口气道:“可是做事的人都走了,王府的活谁来做呢?”
“这个倒不用担心,后厨的人我没有动,洒扫的仆役也没有动,其他的我们可以自食其力,”沈书允看了眼万千,“我会尽快拟出劳动合同来,到时候要劳烦万将军帮我物色人手了。”
“劳动合同?”万千疑惑的挠了挠头,“那是什么?”
沈书允想了想,以通俗易懂的方式向他解释道:“你可以将其理解为契书,是雇主与被雇佣者之间的约定,代表着一种劳动关系,通常是五年一签,到期后可以续约,也可以不续约,雇主和被雇佣者都有彼此选择的权利。”
万千陷入了思考之中,半晌才回道:“虽然形式和卖身契差不多,但是比卖身契公平,应该会吸引不少人吧。”
沈书允又道:“府里的长工短工,也慢慢改成合同制吧,不管是洒扫的仆役还是做饭的厨娘,我都会尽快拟出合同来。”
“夫人您图什么呀?”纸鸢很不理解,“您手里有卖身契,就拿捏了那些人的性命,就拿今天那两个偷东西的婢女来看,您就算杖毙了她们,也是合情合理的呀……”
“图个心安理得,”沈书允是受过现代教育的人,接受不了主仆那一套,更不愿随意取人性命,望着纸鸢语重心长道:“性命被旁人拿捏,本就是一件可悲的事情,我不过以己度人罢了。”
说着,她拿出了纸鸢的卖身契,递给她,“这一份是给你的,比起做主仆,我更想与你做朋友、做姐妹,纸鸢,我希望以后能与你平等的对话。”
“这怎么使得……”纸鸢拿着卖身契,神情恍惚。
“使不使得,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沈书允拍了拍她的肩膀,也是在鼓励自己,从前她束手束脚,不愿做出有悖历史的事情,可自从她想通了自己也是局内人,她就不甘心被封建制度同化了。
但对纸鸢来说,就没那么容易理解了,她会给她足够的时间去适应。
“我先回去看账簿了,你不必跟着我,四处走走吧,熟悉下王府的环境。”
说完,她抱着钱匣子回了扶风榭,一进门就看到了堆成山的账簿,顿感头疼,待翻开账簿,看到纸上密密麻麻的“一二三四五……”时,她猛然意识到,她手上没有计算器!
尽管账房那边贴心的送来了算盘,但是她不会用啊……
作为一名美术生,她已经不碰数学很多年,算术更是她的软肋,这么多账目,要是挨个加减起来,得算到猴年马月啊……
她硬着头皮在纸上演算起来,用的是最原始的小学生计算竖式,“九加四等于十三,往前进一位,三加二等于五,进位后变成六……”
算到一半,忽然发现计量单位不统一,一两银子等于两贯钱,而一贯钱是七百七十文……
就不能凑个整吗?沈书允做加减乘除法做到生无可恋,闭着眼掐了掐自己的人中。
顾溪和缩在一旁,斜睨着纸上奇奇怪怪的符号,又是疑惑又是好笑。
又算了不知多久,竟发现自己在开头加错了一个数字七,所有的步骤需要推倒重来,她抓狂了,气鼓鼓的扔下笔,瘫在案台上有气无力的喊道:“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如此想念计算器。”
顾溪和嘴角的笑意瞬间凝固,纪什么玩意儿?她说,想他?
沈书允哭丧着脸拿起算盘,拨弄几下后终是认命似的叹口气,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吧。
改天还是去找账房先生问话吧,只要账目没什么大问题,日子能不愁吃穿的过下去,便足够了。
她一做数学题就犯困,撑到此时已是极限,扔下算盘打着哈欠上了床,盖上被子蒙头大睡。
顾溪和趁她熟睡,拉着万千进了书房,万千神色紧张道:“王妃在查账了,不会查到王爷头上吧……”
毕竟,养军队和暗线都是要花钱的。
“不会,两边的账目都是分开的,再者……”顾溪和顿了顿,王妃她不像是会管账的人,顾及到王妃颜面,他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万千迟迟没等来他的后话,疑惑的眨起了眼睛,顾溪和轻咳一声,“对了,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办,帮本王查一查,王妃入府之前,身边有没有姓纪的人。”
“这姓纪的是什么来头啊?”万千问道。
顾溪和瞪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的敲他脑袋,“本王要是知道,还用得着你来查?不过……他可能是个管账的?”
万千摸了摸头,“属下这就去办!”
沈书允醒来后,纸鸢喊她去外面用膳,每道菜都经由洛神医亲自查验过,确认没有问题才被端上来的。
沈书允嫁过来之前,都是瑞王爷、洛神医和万千一起用膳的,如今,府里有了女眷,洛神医就拉着万千另起一桌了。偌大的膳厅里,只有沈书允和瑞王爷两个人坐在一处,略显冷清。
纸鸢执意要站着帮他们布菜,沈书允差点把自由平等那一套说辞拿出来劝她了,最后好说歹说的,总算说服她坐了下来。
她夹了一条鱼到纸鸢碗里,笑着嗔她:“从前在相府的时候,你我尚且能一张桌吃饭,如今我成了王妃,哪有再亏待你的道理?既然说好了要做姐妹,那些规矩俗礼该免则免。”
纸鸢红了眼眶,从拿回卖身契到现在,她就像做梦一样。
沈书允又夹了许多菜放进顾溪和碗里,“洛神医说了,这些天你要多吃一点清淡的,对身体好。”
顾溪和嘟着嘴,极不情愿的夹起青菜送到嘴里,不给饮酒便罢了,还要扣掉他的肉,这淡出鸟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纸鸢看到这一幕忍俊不禁,“夫人哄王爷,就像是哄孩子呢。”
“……”
顾溪和:你才是小孩,你全家都是小孩。
沈书允看了眼顾溪和,想起了那些不经意的瞬间,他好似什么都懂,却又什么都不懂,就像丁达尔效应里的光,温暖又神秘。
光影之中,顾溪和渐渐模糊成一道影子,像是圣光里不谙世事的双面神,又或是莫奈画中,沐浴在朦胧波光里的睡莲,她心神一凝,喃喃道:“瑞王爷啊,是个很特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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