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不作美,归宁这日,大雨滂沱。
纸鸢伺候沈书允梳头,满脸愁容道:“这雨怎么没有停的迹象啊?”
“入夏时节,雨水自然多些。”
洛神医的药当真有用,若是换作以前,这样的下雨天沈书允的心疾定然要发作的。
纸鸢也察觉到她的变化,“夫人的身子比从前好了许多呢。”
“洛神医的医术乃天下一绝,他开的方子我用了还不到一个月,这身子就像是卸了重担一样轻快,不像从前那般疲惫了。”
纸鸢将最后一枚绢花别在她发丝上,扶着她的头对着镜子道:“洛神医这么厉害,你说会不会有一天,王爷的病也能治好了。”
瑞王爷坐在一旁吃糕点,对她们的谈话置若罔闻,沈书允看了他一眼,“但愿如此吧。”
换好衣服,时辰也到了,纸鸢拿了伞给她撑着,万千见雨势过大,干脆把马车赶到了扶风榭,他穿着蓑衣、抱着伞等在屋檐下,见他们出来,便撑开伞护着瑞王爷上车。
“归宁礼都在另一辆马车上,仆役们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沈书允点点头,“出发吧,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因着外面下雨,沈书允把纸鸢唤进马车里坐着,怕她不自在,她与纸鸢攀谈起来,“若非宫里重视归宁一事,我是压根儿不想回丞相府的。”
想起宫里那几个嬷嬷,纸鸢就一肚子气,却也无可奈何,“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祖制如此,皇后娘娘又是个循规蹈矩的,半点都通融不得。”
顾溪和抱着双臂缩在角落里,眼睛半眯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窗外骤然明亮起来,那是闪电,紧接着,一声惊雷震耳欲聋,像是紧挨着窗边炸开的,沈书允吓得一激灵,捂住了耳朵。
顾溪和抬了抬眼,朝着她挪了挪身子。
“吓我一跳,”沈书允摸了摸车窗,窗边的一大块地方都湿透了,她拿软褥垫了上去,“好响的雷,好大的雨啊,今天当真不适合出门。”
纸鸢轻叹一声,“偏偏在您归宁的日子下这么大的雨,宫里边知道了,又不知要编排您什么呢……”
沈书允气笑了,“天气这种事又不是我能决定的,这和我归不归宁有什么关系,莫非就连下雨,也要怪到我头上吗?”
纸鸢神色紧张的压低了声音,“可宫里很信那一套啊,前些年大皇子迎亲的时候天降大雨,便有流言说是新妇不祥,那位新婚夫人被罚去祠堂诵了一个月的经,后来为了冲喜,大皇子又纳了两房妾室,对这位新婚夫人则爱答不理的。”
“……”
“皇后娘娘也不例外,据说她当年诞下双生子后,差点亲手掐死后出生的小皇子,也就是咱们的瑞王爷。”
沈书允小声惊呼,“这么狠毒?”
“乳母陈阿娘心善,护着小王爷撑到了陛下来的时候,陛下也舍不得小王爷,深夜招呼钦天监的人前来卜算,以此来决定双生子的去留。”
沈书允听得直摇头,“以卦象定生死,这也太随便了吧。”
“帝王家的规矩,哪容旁人置喙?幸运的是,钦天监说两位殿下都是造福大周的吉星,娘娘这才放下了处置小王爷的念头。但她仍有心结,总觉得是钦天监与陛下串通好了的,所以对小王爷并不喜欢。”
沈书允很不理解,“这也太荒唐了,就因为瑞王爷生得晚,便认定他是该死的那一个吗?他们明明是双生子啊……”
“我也是听旁人说的,”纸鸢再次压低嗓音,“娘娘生完四殿下时已经力竭,等到了生瑞王爷的时候,格外艰难,在鬼门关绕了一圈呢,因为这一层缘故,她才觉得瑞王爷是祸星。”
“可是出生早晚,也不是瑞王爷能决定的啊!”沈书允喉咙滚烫,有股子火压在里面,“分娩之苦,更是自然法则,不该怪罪到一个孩子身上。”
“可娘娘不这样想啊,她对王爷尚且狠心至此,对您……”纸鸢哭丧着脸,“归宁之后,您的日子一定不好过了。”
顾溪和闭着眼睛只当作没听见,哪有这样当面揭人伤疤的?他被迫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回忆。
“放心吧纸鸢,凡是问题总有办法解决的,若实在没有办法,大不了……”
一走了之。
她把这句话咽了回去,这是最坏的打算,还是不要吓到纸鸢才好。
“嗯?”
“没事,事情不是还没到那一步吗,或许是你想多了呢?”
只是可怜了瑞王爷,一个生下来就被讨厌的孩子,少年从军立功无数,却没能等到苦尽甘来。
他虽然可怜,但沈书允的同情心还没有泛滥到可以为他陪葬,倘若皇后那边当真不给活路,她只好另谋出路了。
对不起了瑞王爷,沈书允心怀愧疚的看了眼顾溪和,握了握他的手。
顾溪和以为她是在怜悯自己,心里很是别扭,自尊心作祟挣脱开她的手,蜷在一旁假寐。
这时候,马车刚好停下,万千撑着伞朝车里喊道:“到相府了。”
外面风很大,豆大的雨点子直愣愣的往怀里钻,衣裙瞬间被打湿,沈书允打了个寒颤。
“还好准备了裹袍。”纸鸢迎着风给她系上袍子,护着她下了车,万千与顾溪和紧随其后。
走到一半,那风捉弄人似的与人作对,纸鸢一个没留神,手里的伞就被吹出去十几米远,在雨水地里打着滚儿跑。
“伞,我的伞!”她慌张去追,留沈书允一个人在雨里头,哭笑不得。
这下子,连裹袍都湿透了,好在通传的小厮已回来了,给她撑了伞,“瑞王妃里面请吧。”
万千和顾溪和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行人湿漉漉的站在礼堂里,紧接着,仆役们搬来了放着归宁礼的箱子,箱子们也同样湿漉漉的摆成一排,场面很是狼狈。
“你们这一个个的像什么话?”
沈振泽因女儿迟迟不肯归宁,心有怨气,看到他们的狼狈模样,更觉得面子上过不去。
沈书言也陪着母亲走了出来,冷言冷语道:“妹妹不是说出嫁后不再踏进相府的大门吗?今儿竟冒雨来了?”
“你以为我愿意来吗?”沈书允亦不留情面,回声呛她,“走个过场罢了,如今礼已送到,我也带着新婿见过爹娘了,规矩和心意都到了,我该回去了。”
沈振泽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你个不孝女!翅膀硬了啊!不把老子放眼里了!”
“女儿有今天,全拜爹爹所赐啊,感谢您帮我谋了桩好婚事。”
这话她是替原主说的,说完便招呼纸鸢和万千回去,头也不回的走了。
沈相爷还在后面骂骂咧咧的,全都淹没在雷雨声里了。
纸鸢一路上惊得说不出话来,上了马车暖过身子才讷讷道:“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留下来听他们说客套话吗?”她顿了顿又道:“不,他们连客套话都说不好,我不想同他们浪费时间。”
最深层的原因,是她不善于应对这种复杂的人际关系,如果留下来虚与委蛇,会让她浑身不自在。
面对自己无法处理的事情,她习惯用一身尖刺保护自己。
“夫人和从前真的不一样了……”纸鸢眨着眼睛道。
“哪里不一样了?”沈书允刮了刮她的鼻子。
“您现在说话做事好硬气啊,也不像从前那样爱哭鼻子了。”
“我现在可是瑞王妃啊,”沈书允笑着揶揄道:“再不济也是皇家的媳妇,相府的人不敢拿我怎么样的,我说话做事当然可以挺直腰板了。”
但她心里清楚,自己不过是从狼窝跳进了虎口,在皇后那里,她还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是服软妥协,求个安定,还是摆脱身份的束缚,去外面闯一闯呢?
这是件值得再三掂量的事情。
回到王府之后,沈书允赶紧换下了湿透的衣服,沐浴之后喝了姜糖水,用过膳后,便伏在案上继续整理《大周风俗志》,这本书经过了多次修改,第一册即将定稿。
接下来就是印刷和出版了,沈书允对大周的出版行业知之甚少,准备等雨停了去账房向白竹请教。
窗外仍雷声大作,自归宁回来后,雨下得更大了,乌云遮天蔽日,虽是正午,外面却伸手不见五指,如同黑夜。
闪电如游龙在天边蔓延,乍如黎明,窗子时不时的闪一闪,像是战场上一波接一波的照明弹。
“何方道友在此渡劫啊?”
沈书允走到窗边,掀开了一角,欣赏天边的闪电。
纸鸢瑟缩着身子,躲得远远的,“夫人,雷声这么大,您一点都不怕吗?”
“怕归怕,可是你看那天边的云与电,像不像一幅画?”
纸鸢壮着胆子凑上去看,刚好一道闪电划过,她尖叫一声退后,“太吓人了!”
“哇,天上有妖怪啊!”
沈书允忽然侧过身来吓唬她。
纸鸢捂着眼睛哇哇大叫。
“我骗你的,你胆子也太小了吧!”
沈书允笑着合上窗户,拿抹布把渗进来的雨水擦干净了,而后摆出了各色颜料和画笔。
这些日子忙着整理《大周风俗志》,自己的老本行反倒被晾在一旁了。她本科修的是国画,但因为经常去油画系蹭课,本科毕业后顺利考研进修油画,期间恶补设计类知识,毕业后进了一家游戏公司当美工。
辞职以后,她当了一名自由插画师,在她二十七年的短暂生命里,画画可谓是贯穿了她的一生。
云与电给了她灵感,闪电在天与地的裂隙间交错,如同思想与身体被割裂成两半的她,夹在时间的裂缝里,忐忑悸动。
压抑的情绪在墨色中娓娓道来,现代科技、古代山水与未知神明交错在一张画里,笔锋张扬流畅,画面怪诞又和谐,一气呵成。
她画画的时候,时间仿佛静止,天地都与她隔绝,那一方案台就是她的全世界,孤独又安静。
顾溪和再次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疏远感,她如同她的画一样神秘,如雾里看花,如水中望月,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比生死还要远的距离。
但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一坐就是三个时辰,她画完画的时候,雨刚好停了,但天也真的黑了,她的肚子也饿了。
纸鸢好奇的凑过去,“您这次画的是什么呀?”
沈书允揉着脖子回道:“是我想象中的云海里的世界,有感而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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