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用过早膳,沈书允就拿上《大周风俗志》第一册去了账房,找白竹询问出版事宜。
白竹翻开书看了几页,被里面的精美小画吸引住了,“这些都是夫人画的?”
“对,我想把这些东西记录下来,留给后世的人做参考。”
“话虽如此,但是从做生意的角度讲,书上记录的都是些稀疏平常之事,怕是很难拓展销路啊……”
她记录的都是大周摆在明面上的习俗,人尽皆知的东西,买账的人自然不多。
沈书允也明白这一点,这种科普类的说明文,即便放在二十一世纪,销路也很有限。
“不瞒先生,我知道这本书赚不了钱,所以已经做好了自费出书的准备,我是把它当成文化事业来做的。”
“文化事业?”白竹咂摸一声,抱拳施礼请教,“白某从未听过这种讲法,还请夫人赐教一二。”
沈书允沉吟道:“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文化传承,历经千秋万代的延续,内化成民族的魂魄。但历史无情,很多文化被磋磨得面目全非,我所说的文化事业,是想未雨绸缪,把我们现在的生活真实地展示给后人。”
“原来如此,白某受教了,”白竹再次还礼,笑道:“既然不是为了赚钱,此事便好办多了,长隆街和万安街都有书肆,把成书交给他们印刷便是。”
他顿了顿又道:“或许可以单独开一间铺子,专门放夫人的书。”
“不必不必,”沈书允连连摆手,“多浪费啊,我还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能写多少本书,销量什么的,随缘就好,如果出现库存积压的情况,我可以自费买下来送人。”
毕竟多传出去一本书,流到后世的可能性就多一分。
白竹又翻了几页,而后合上书,目光忽然停在了署名上,“贰叁零?这是夫人的化名吗?”
“对。”
“著书立说乃是扬名后世的好机会,夫人为何不用自己的真名呢?”
白竹见过很多仕途不顺的读书人,试图用著书立说的办法,为自己博取名望。王妃写书意在千秋,却刻意隐去名姓,着实令他不解。
“贰叁零代表着我的三位挚友,她们是我写书的初衷,促成了我现在的选择,所以我用这个名字来纪念她们。”
“原来如此。”
看到她脸上有落寞之色,白竹推断这其中必有曲折难言之秘辛,所以没再追问。
“我这就把书送到书肆,与他们商量印刷事宜。”
“我同你一起去吧,顺便看看长隆街和万安街的铺子。”
白竹点头应了,吩咐仆役们备马,“先去长隆街吧,离王府近一些。”
“听先生安排。”
雨过天晴,但影响力犹在,妙手阁院子里栽种的奇花异草都被雨水糟|蹋坏了,洛神医光着脚站在泥泞地里,愁眉苦脸的抢救最后的几根独苗。
“今年的雨水来得也太早了,我棚子都没来得及搭呢!也怪我,要是早勤快几天,也不至于损失这么大啊……”
他对着死去的药材一口一个心肝的喊着,吵得顾溪和耳朵疼,就连万千都听不下去了,小声嘟囔,“洛先生,差不多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死了妻妾呢。”
洛神医抹着泪道:“你懂什么,它们就是我的妻我的妾,我的心肝儿……”
万千咳嗽一声,提醒他道:“洛先生是不是忘了,该给王爷施针了。”
顾溪和压根儿不需要施针,这是瑞王爷有事请他帮忙的暗号。
洛神医从泥地里走出来,甩了甩脚上的泥巴,“我知道了,施针的时候可不兴旁人打扰啊,万千,你就守在这里好好看着吧。”
进屋之后,洛神医洗过手和脚,与顾溪和相对而坐,“说吧,需要我怎么帮?”
顾溪和开门见山道:“我想用山匪头领的身份接近王妃,需要你帮忙,给我做张假脸。”
“那天听到你们的约定,我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你跟我去里面看看吧。”
洛神医走到里屋,用钥匙打开了一个箱子,里面放着一张□□,还有各色药丸。
“你这是什么时候准备的?”顾溪和睁大了眼睛。
“说出来你别打我,”洛神医神色有些不自然,“其实是三年前,那时候你身中剧毒,也不知能否救得回来,这面具是为了把你偷偷运出去……”
顾溪和的脸登时黑了,“然后把我剖了,给你做病理研究?”
洛神医心虚道:“这不是没用上吗?”
“我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啊?”顾溪和从桌上抄起鸡毛掸子,追着他满屋子跑。
“不许打头!打坏了脑子没人给你治病了!”洛神医跑累了,抱着头蹲在角落里。
“你可真是本王的好兄弟啊……”顾溪和在他背上敲了一下,便收了手,“看在你帮了本王大忙的份上,这次先饶过你。”
洛神医揉着吃痛的背呲牙咧嘴道:“我谢谢你嘞。”
顾溪和指着桌上的面具道:“这玩意儿怎么戴?”
“到头来不还得求我?”洛神医冷哼一声,将他摁在椅子上,“看好了,我只教一次,你学会了就别来烦我了。”
顾溪和将穿戴步骤牢记于心,怕出纰漏,洛神医帮他戴好之后,他卸下来又亲手试戴一遍。
镜子里出现了一张陌生而普通的脸,他眉头蹙起,“你做一次,就不能做一张好看点的脸?”
这张脸扔进人群里,就好比雨水没入大海,消失得影儿都没了。
“你知道什么叫偷偷吗?”洛神医叉着腰回道:“既是要瞒着别人,自然不能做得太惹眼,越普通越好!再说了,并非所有人都有你那样好的运气,生下来就有一张可以招摇过市的好面庞,那么多普通人不还是活得好好的?莫非,瑞王爷是靠脸吃饭的?”
顾溪和被怼得哑口无言,半晌才憋出一句话,“行军打仗自然不用靠脸,但……算了,和你也说不明白。”
但哪个丈夫不想在夫人面前有个好形象呢?
洛神医看着他那逐渐涨红的耳朵,阴阳怪气道:“哦,看来‘为悦己者容’这件事,不分男女啊……”
顾溪和亦是阴阳怪气道:“像你这种没娶过亲、拿花花草草当妻妾的人是不会懂的。”
他拆下面具,整理好头发,将面具放回到箱子里,“拿去密室吧,以后我就在密室换装了。”
“差点忘了,”洛神医又找出一盘熏香,“你常年用药,身上形成了独特的药味,拿这熏香薰在衣服上,能把药香混成别的香,你记得用啊,别露馅了。”
“谢了。”
他和万千回了扶风榭,坐等右等还不见沈书允回来,心中着急,拖了万千去账房寻,却被告知夫人和白先生一起去长隆书肆了。
“姐姐,找姐姐。”
顾溪和想出门,只能装疯卖傻,直愣愣的往大门方向跑,万千会意,赶紧追上去,一边追一边喊:“王爷您冷静点,属下这就带您去……”
一边跑,他一边回头喊道:“愣着干嘛,快备车啊。”
驱车到了书肆,掌柜的得知他们的来意,摆摆手道:“真是太不赶巧了,夫人和白先生半个时辰前就出发去了文山印书厂,您要不去那里找找,或是回府等着?”
“多谢。”
回到车上,万千小声问道:“去不去印书厂啊?”
“去。”
“好嘞。”
京城数一数二的印书厂分别是国子监和司礼监经厂,这两家都由天家掌管,发行的乃是正统文学,普通人很难搭上线的。
文山印书厂是京城最大的民营印书厂,与各地书肆均有营业往来,长隆书肆和万安书肆是他们最大的客户,所以会看在书肆和白先生的面子上,帮沈书允出版刊物。
瑞王府是不差钱的,印书费给得足,书厂的人便爽快答应了,负责雕刻的师傅在看到书中的小画时眼前一亮,“夫人您的画技高超,如果出话本子,一定能大卖。”
那可是沈书允的老本行啊,她谦虚一笑,“借师傅吉言,以后再说吧。”
师傅手边,有雕刻好的其他拓本,沈书允走上前去,“我可以摸一摸吗?”
“当然可以,您随意。”
“这里都是雕版印刷,没有活字印刷吗?”沈书允轻声问道。
师傅被问住了,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大周不都是这样印书吗,夫人说的是什么新法子吗?”
他顿时来了兴趣。
沈书允愣了片刻,小声嘟囔道:“也就是说,活字印刷术还没有在大周出现吗?”
白竹闻言眼神带着探究,这位夫人似乎总有些奇思妙想。
沈书允从旁边拿了一页手稿,“请问这个还有用处吗?没用的话可不可以送给我?”
工匠师傅虽然疑惑,但是很爽快的应了,“这是用完的废稿,夫人尽管拿去。”
沈书允把上面的字小心撕下,在地面上重新排列组合造句,“您看,这就是我说的活字印刷,每个字都是单独的个体,用完之后可以拆卸,通过改变顺序组合形成新的词句。”
“这可是个省时又省力的好法子啊!”工匠师傅激动得两眼放光,“有劳夫人再给小的说道说道。”
沈书允把她从书上看到的科普尽可能地讲了出来,“其实就是把字刻成大小相同的字块,有木活字、胶泥活字甚至是金属活字,将他们固定在字盘上,敷以油墨,就能达到快速印刷的效果,而且能做到重复利用。”
“小的明白您的意思了,这法子可行。”
工匠师傅兴奋得摩拳擦掌,如果这项新工艺能够推广出去,他可是文山印书厂的大功臣啊,还愁养活不了一家老小吗?
“那就有劳师傅钻研琢磨,将点子落到实处了。”
“一定,一定。”
沈书允看到规整有序的雕刻车间,手也闲不住了,她从废料堆里捡起一个木块,抄起刻刀锉刀,细细打磨。
工匠师傅看到她熟练拿工具的模样,吃了一惊,“您也学过雕刻吗?”
“朋友教过,算是懂一点吧。”
顾溪和在万千的陪同下走了进来,刚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夫人谦虚了,”工匠师傅连声赞叹,“像您这样不打型就能直接上手刻的大师,全京城都没几个能排上号的,您那位朋友更是高手中的高手吧?莫非这活字印刷术就是您那位朋友想出来的?”
沈书允手上一顿,沉吟道:“我那位朋友的确是位雕刻大师,但活字印刷术是另一个人想出来的,他叫……毕昇。”
虽说是在大周朝,与北宋隔着时空差,但她觉得还是该给原创者一个尊重,所以思来想去,还是报出了他的名字。
那工匠却万分激动,“巧了不是,小的也叫毕升。”
沈书允睁大了眼睛,不会这么巧吧!
那工匠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毕升”,虽有一字之差,却像是另一个时代的投影,让她不得不相信“宿命”二字。
历史是由人民创造的,眼前这个朴实憨厚的壮汉,即将完场创造史上重要的一环。沈书允忽然心生敬意,站起身道:“这就是命中注定吧,活字印刷术的诞生就该由您来促成,我相信,您一定可以做到的。”
那工匠憨憨的笑了两声,“小的定会全力以赴。”
白竹在沉思间,忽而瞥见了不远处的瑞王爷,差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王爷?万统领?”
顾溪和迈开了步子,走到沈书允身旁坐下,看了眼她手中的木雕,上面已经显现出了“贰叁零”的雏形。
“小瑞王,你怎么来了?”
顾溪和不吭声了,看到她熟悉的笑容,他忽然意识到,她对自己笑,仅仅是出于她的本性,她可以对着花笑、对着太阳笑、对着陌生匠人笑……
就像是一种习惯,一种礼貌的掩饰,隔着一层雾似的。
她是无牵无挂的局外人。
自己在她心里又算什么呢?茫茫众生中的一员吗?
不知名的难过堵在喉间不上不下的,他冷着脸,眼尾却是红的。
王爷的演技真是越发精湛了,那模样像极了没吃到糖的孩子,万千添油加醋道:“王爷施完针后不见夫人,可是哭着闹着要找您呢!”
白竹笑道:“王爷这三年亲疏不分、喜怒无常,可是他待王妃,似乎格外不同……”
万千心里打起了鼓,这个白先生该不会瞧出了什么端倪吧。
好在片刻后他又回道:“也许是因为王妃本就与众不同,才得到了王爷的特殊对待呢?我是真心替王爷高兴的。”
沈书允摸了摸顾溪和的脑袋,“难为你跑这么远来找我,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她将刻刀和锉刀收好,给了毕升一锭银子,“这些东西就当我买下来了,我想带回去刻着玩。”
毕升坚决不要银子,“您喜欢拿去便是,这些东西不值钱的,仓房里多得是呢。”
她只得收回银子,“谢谢师傅,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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