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们搬来桌椅端来笔墨,沈书允福身行礼后来到桌前坐下。作画与书法有异曲同工之妙,沈书允品鉴过原主的书法作品,字迹的不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起笔与收笔的习惯不同。

    若是把单个的字当成画来临摹,以她的美术功底,可以做到形似,但神韵难仿,仍会露出破绽。可她顾不上这么多了,只能见招拆招。

    她先是画了一幅禅意画,这类画可以用最简洁的笔墨营造出广阔的意境。画上天高云阔,平原一望无际,天地交接处有一侠客头戴斗笠身骑白马,张弓对月。

    寥寥几笔,起承转合一气呵成,她在画面的右上侧题的是苏轼的词句:“西北望,射天狼(1)。”

    胸无点墨的她在心里向苏夫子道歉:对不住了,又拿您老人家的词作出来撑场子了,实在是形势所迫,身不由己。

    大周的西北方乃是北罗盘踞之地,而北罗人自称为狼王的子孙,简单的题词无意间迎合了武宣帝的心意,他颇为赞赏地看了眼沈书允,“好一个西北望,射天狼。”

    武宣帝拿着画赏析一番,忽而皱起眉头,“画是好画,词是好词,唯独这字,稍逊一筹,比起祝寿图的恣意洒脱,倒显得拘谨刻意,形似而无神,这是为何?”

    顾溪和神色一凛,后知后觉的猜到了这场局的用意。这席间还有其他人在怀疑沈书允的身份,他咬牙切齿的扫了眼始作俑者顾溪风,早知如此,就该让他死在鄂州。

    沈书允已调整好心态,起身答道:“回父皇,字迹从心。祝寿图是我早年间的作品,但儿臣已不复当年心境,越想复刻当年字迹,下笔越拘谨,所以落字无神,还请父皇恕罪。”

    画传到三殿下顾景泽手上,他笑道:“虽说人的字迹会因心境不同有所变化,可是我瞧着这两幅字,倒像是出自两个人的手笔。不过这画当真是好画,风格独树一帜,静中有动,画意深邃。”

    沈书言也添油加醋道:“二妹妹的字的确大有变化,不过话说回来,许是你谦虚太过,故意藏锋露拙。就像我从来都不知道,妹妹竟有如此高超的画技,从前与你作画,原是你故意让着我呢!”

    沈书允差点翻白眼,心道:莫非您就是传说中的茶艺大师?

    这些人的一唱一和,武宣帝岂能瞧不出猫腻,他摇着酒盏,向沈书允投去询问的目光,虽未说一字,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却朝她席卷而去。

    沈书允如实答道:“不瞒父皇,儿臣早已脱胎换骨,不是从前的沈书允了。”

    面对一群老狐狸,说谎只会露出破绽,倒不如如实相告。

    不远处的顾溪和为她捏了把冷汗,若是父皇降罪于她,今夜干脆捅破身份,搅他个天翻地覆。他看了眼万千,做了个准备行动的手势。

    万千瞳孔一震,深吸一口气悄悄从人群中溜走,他该去联络影子周演了。

    “何谓脱胎换骨?”武宣帝眼尾微挑,手指轻叩桌子,“朕只听说过偷梁换柱、李代桃僵。”

    大殿下顾景彦和二殿下顾景陌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微笑起来,齐刷刷的看向沈书允,他们也好奇那个答案。

    沈书允依旧站得笔直,明亮的杏眼里映着闪灼的烛火,“话说出口,只怕会扫了诸位的兴。我自幼受心疾折磨,数次濒临死亡,最近的一次发作在数月前,可谓是摸到了鬼门关的大门,是洛神医将我从鬼门关拉回来。在我昏迷的那段时间,就像是灵魂出窍一样,我看到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武宣帝坐直了身子,“你看到了什么?”

    “儿臣看到了山川奔流不息,日月斗转星移,芸芸众生辛勤劳作,飞禽走兽奔走林间。梦中有声音告诉儿臣,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遗忘。后人遗忘先祖,则先祖魂归于尘,一国遗忘历史,则国不成国。

    儿臣醒来后难以忘怀梦中之景,所以用拙劣画笔记录我所看到的景象。书法可以叙事,而作画能最直观地呈现当时之景。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但光阴流转不会停止,这世上有太多值得铭记的东西,儿臣想把它们留下来。”

    武宣帝阅人无数,却只遇见过一个沈书允,她局促不安,却并非出于懦弱;她不肯跪拜,也并非因为高傲;她看似畏惧自己,却处处透露着倔强。迎着她真诚坚定的目光,武宣帝竟品出一丝距离感。

    那是隔着雾与山的远,他忽然想起了一句话“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说得好,”武宣帝看向一侧的内侍,“朕早年间收藏有一对玉随珠,可镇心神,就赠与瑞王妃罢。”

    皇后惊讶地抬起头来,那对玉随珠是陛下登基前收藏的,甚是喜欢,他竟会忍痛割爱。

    沈书允双手接过御赐之物,福身道:“谢父皇。”

    顾溪和松了一口气,待她坐回去后,紧握住她的手,沈书允将那对玉随珠放在他手里,小声道:“我与你一人一颗。”

    他心间一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短暂的插曲后,宴会再次热闹起来,丝竹管弦不绝于耳,一派歌舞升平。谈笑间,顾景泽悄声问顾溪风道:“你怎么看?”

    顾溪风沉吟片刻,回道:“我只知道,她不是沈书允。”

    “这么笃定?”顾景泽好奇道。

    顾溪风冷哼一声道:“沈振泽教不出这样的女儿。”

    顾景泽:“……你嘴巴可真够损的。”

    他忽然有些同情沈书言了,上辈子是做了多少孽今生要嫁给这么一号人。

    沈书允拿帕子擦拭顾溪和脸上的油渍,纸鸢忽地探出一颗脑袋来,吓了她一跳,“你怎么突然出现?怪吓人的。”

    纸鸢将一个锦袋递给她,“夫人方才走得急,没留神掉了东西,我帮您收起来了。”

    那是袁道长给她的锦袋,说机缘巧合自会打开,沈书允接过锦袋,果然见旁侧裂开一道口子,隐约能看到里面有张字条。她抽出字条,上面写着“恐有火情,往东北走”。

    顾溪和也看到了纸条,微微蹙眉。这附近丛林遍布,杂草丛生,而今晚的风向,乃是西北风,而东南方向就是他们安营扎寨的地方,刚好处于下风口。

    沈书允攥着锦袋不知所措,小声问纸鸢道:“怎么办?这是袁道长出发前给我的,说可能用得上,今晚不会真有人纵火吧?”

    纸鸢睁大眼睛,“管它有没有呢,我们就按道长说的,去东北方向避一避吧。”

    梁红鱼也凑上前来,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沈书允思虑再三,还是把纸条拿给她看,说明了缘由。

    梁红鱼道:“倘若有意避开,火情发生,定有人怀疑我们是纵火犯,到时候解释不清的。还是静观其变吧,今夜先回帐中歇息,轮班倒,不要睡得太死,不要脱鞋睡,提前备好湿帕子,一有险情立刻跑。”

    这时万千也回来了,顾溪和做出按兵不动的指示,影子周演在暗中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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