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允不紧不慢回道:“回父皇,梁府的事情,并非是缘分使然,而是为了履行承诺。梁姐姐临行前,儿臣答应了要替她料理梁府后事。如若不然,便是毁约,儿臣不想做失信之人。”
一旁低眉顺眼的高公公微微抬头,向她投去了欣赏的目光,面对帝王盛怒还能面不改色的,属实难得。
武宣帝定定地望着她,像在看一头命悬一线的羔羊,但这羔羊身上有股子本不该属于她的锐气。武宣帝很好奇,她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方能如此坦荡无畏的活着。
他收敛为君者的仁,只露出当权者的厉,大殿瞬间被冷意席卷,就连两旁的羽林军都在这威慑下屏气凝神,他寒声质问道:“你可知,梁家出了叛国之臣,你同情梁府,可是对朕的判决有异议?”
沈书允避重就轻道:“儿臣不懂国事,只知道答应别人的事要做到,仅此而已。”
她绝口不提梁家之事,既不为梁家申冤,也不为自己求情,白皙病弱的脸庞上唯有那双眼睛笃定沉着,暗藏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洒脱,仿佛世间万物在她眼中都是一场梦罢了。
她不是沈书允。
武宣帝为顾溪和挑选王妃的时候,生怕出现女强男弱的被动局面,特意避开了那些野心勃勃的世家贵女,选中了柔弱不能理事的沈书允。
可眼前的沈书允,性情乃至字迹都与从前不同。她就像一枚脱离控制的棋子,在棋盘上毫无根据的游走,每一步棋都走得出其不意。武宣帝看不破她的用意,更不知她的来意。
武宣帝暂时没有拆穿她的打算,只想顺藤摸瓜找出她背后的势力,他持剑走上前去,剑刃直抵沈书允眉心,“不懂国事,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你将为自己的无知付出代价。”
呼啸而来的剑气让沈书允背上寒凉,她眉头一蹙,本能地屏住呼吸。这时候顾溪和张开双臂闪到她身前,武宣帝怕伤到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顾溪和的舌头底下,还藏着一颗疯丸,若是父皇不肯收手,他会咬破疯丸,用疯子的方式救下沈书允。
电光火石之间,武宣帝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的关切与犹疑,怔然间竟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来,小五的病是不是已经……
近在咫尺的背影,与梦中英姿飒爽的瑞王爷悄然重合,少年似骄阳,因为他的存在,这漫长的冬日也有了盼头,沈书允想念起那些繁花烂漫的日子,忽然不再害怕。
他固然能带给自己力量,但沈书允不能一直躲在他身后,她抬手搭在顾溪和紧绷的肩膀上沉默安抚,稳住心神,重新走到武宣帝面前,行礼道:“儿臣为自己的愚钝向您请罪,甘愿听父皇发落。”
武宣帝利剑回鞘,“可朕看你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意。”
沈书允摇头道:“不,儿臣后悔没有先请示父皇,自作主张处理了梁家后事。您是宽厚仁德的明君,想来早有安排,是儿臣越俎代庖,坏了父皇的计划,甘愿领罚。”
她又一次误打误撞地说中了武宣帝的心思。
武宣帝的确早有安排,他故意放出模棱两可的旨意,是希望有人能站出来为梁家善后,眼看着七日已过,朝臣们毫无动静,都想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只有沈书允站了出来。
若非有他暗中授意,她怎会轻而易举地把梁家人从刑场带出去?梁红晏能顺利进入王府,也是因为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旁人只道他对梁府深恶痛绝,却不知午夜梦回的时候,他梦到与梁老将军月下对酌的情景,心中是何等悲哀。
“你既知罪,朕念在小五的面子上,给你两个选择。”武宣帝手指敲了敲桌上的酒壶,高公公会意将酒壶呈到沈书允面前。
是毒酒吗?沈书允的心凉了一截。
“朕听闻,梁红晏也在王府,你和他只能活一个,朕允你把这壶酒带回去,好好想一想。”
二选一的世纪难题摆在眼前,真叫人难以决断。沈书允叹口气接过酒壶,她曾答应梁姐姐要替她照顾弟弟,又岂能为了苟活亲手杀害他的弟弟。
她颇为不舍地看了眼顾溪和,却又迅速别过头去,生怕多看一眼自己会扛不住人性的考验改变主意,做出连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选择。
她拔掉酒壶塞子,以袖掩面,仰头喝酒的时候,酒壶被顾溪和一把夺去摔在地上,只见他眼中布满血丝,眉峰攒起,脸上的每一处棱角都被愤怒点缀,紧接着太阳穴、眼角、嘴角缓缓渗出血迹。
“谁敢动她!”他面色阴沉,低吼一声推开高公公,将沈书允牢牢护住。
印象中的顾溪和,说话时充满童趣,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但这一次,他的声音浑厚有力,回荡在未央宫内,带着不容动摇的威慑。
沈书允竟觉得有些耳熟,倒像是在哪里听过一样。
“护驾!快护驾!”高公公揉着屁股站起身来,一边喊一边退到武宣帝身侧,仅有的两个羽林军一左一右挡在武宣帝身前。
唯有武宣帝神色平静,鹰隼般的眼神似要将顾溪和望穿,迟疑片刻,唇角渐渐勾起,“好你个小五,竟学会疼人了。朕念在父子情分上,饶她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顾溪和眼皮直跳,父皇的神色不对劲……
这时,皇后从凤鸾殿赶了过来,一进门就看到顾溪和满脸是血站在大殿上,登时眼前一黑险些摔倒,是苏嬷嬷伸手将她扶住了。
武宣帝看了眼羽林军道:“瑞王爷急症发作,恐会伤人,你们还不上前将他擒住?下手轻一些,莫要伤到他。”
顾溪和见父皇收起杀心,不再反抗,只目光呆滞地坐在地上,羽林军迅速上前钳住他的双臂。
沈书允神色焦急地看向武宣帝,“可否送王爷回府医治?”
武宣帝面露戏谑地看向顾溪和,“朕倒是想送他回去,只怕他不愿意。”
顾溪和心里“咯噔”一声,常言道“知子莫若父”,他的那些小心思,这次是瞒不过父皇了。
皇后缓过神来,幽怨地看了沈书允一眼,不是说溪和的病有治愈的希望吗,怎么好端端的又犯病了?
可想起老四的嘱咐,她将不满咽进肚子里,笑盈盈地看向武宣帝。
“皇后怎么来了?”武宣帝看到她的笑容,眉头不易察觉地舒展开来。
皇后鼓起勇气道:“管教妇孺乃是臣妾的分内之事,瑞王妃犯错,是臣妾管教不严,臣妾当行管教之责,替陛下分忧。”
“难得皇后有此闲心,朕方才已下令,沈书允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至于如何惩戒,就交由皇后安排吧。”
言罢,他冷眼扫过殿上众人,“瑞王爷旧疾发作有失体面,今日之事,不得外传。高公公,你处理下瑞王爷脸上的脏东西,朕看着心烦。”
高公公端着水盆过来,却蹑手蹑脚的,不敢靠近这个活阎罗。沈书允走上前去,接过帕子,“还是我来吧。”
顾溪和这些能确定,父皇是真的看穿了什么,但还是给他留了几分薄面,甚至帮他打掩护。他心虚地看向武宣帝,恰好撞上了他了然一切的笑容。
那笑容似在嘲讽他:姜还是老的辣,你小子给朕等着。
皇后仍然在状况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武宣帝笑盈盈没有动怒的意思,胆子也大了起来,问道:“那臣妾可以带走沈书允吗?”
武宣帝点头道:“皇后乃六宫之主,此等小事,无需过问朕。”
皇后只觉得晕乎乎的,如同跌进棉花里,一时之间竟找不到东西南北,带着沈书允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凤鸾殿。
顾溪和却被武宣帝留下了,武宣帝屏退所有人走到他身边,“小五,你可有话说?”
顾溪和回之以沉默,武宣帝索性给了他一巴掌,恰好拍在肩膀的伤口上,他嘶了一声,极不情愿地回了声,“父皇真是火眼金睛。”
“你小子装得还挺像,倘若不是为了沈书允,你还要瞒朕到几时?”
顾溪和死鸭子嘴硬道:“能瞒一日是一日,儿臣身上余毒未清,武功尽失,只能用笨办法保命,还请父皇恕罪,帮儿臣再瞒一瞒。”
武宣帝叹口气道:“大周正是用人之际,你倒好,放着边境的烂摊子不管,游手好闲甚是快活,倘若你还在甘州,甘州必不会失守。”
“父皇再等一等吧,儿臣的病还有一年多便会痊愈,可是在那之前,儿臣还要提防许多明枪暗箭,父皇就当作不知情吧。”
武宣帝冷哼一声,“到时候,朕定要治你的欺君之罪。”
语气虽重,眼里却有盖不住的笑意,小五终于回来了。这宫里死气沉沉,唯有小五是一抹亮色。
帝王家没有纯粹的父子之情,但小五生来桀骜不驯,在宫中独树一帜,他炽烈的性情将一切黑暗隔绝在外。唯有与小五相处的时候,武宣帝才能忘记自己是个皇帝,将自己代入父亲的角色。
他从心里偏爱这个儿子,但也因他太过顽劣不得不将他送去军营历练,他对小五的训斥从来都是出于父亲的关爱,而非为君者的鞭策。自小五出事后,再也没有谁能让他真真切切的开怀大笑或是勃然大怒了。
顾溪和歪着头道:“治罪就治罪,儿臣一人做事一人当。”
武宣帝没好气道:“你还有什么计划,不妨一起说了,也好让朕心里有个底。”
顾溪和不乐意道:“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怎么不去问问大哥、四哥,看看他们愿不愿意告诉你?”
“没规矩!”武宣帝用力敲了下他的头,“你到底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顾溪和吊儿郎当的样子着实让他气不打一处来。
“父皇放心,儿臣从未把皇位放在眼里,自然也闹不出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您有空关心我,不如多关心关心大哥、四哥。”
小五这孩子打小实诚,武宣帝白了他一眼,却没追究他话语间的不敬,只幽幽道:“你与沈书允倒是般配,朕许给你的好姻缘,你可还满意?”
顾溪和闻言坐得板正,拱手谢道:“父皇总算做了件好事,儿臣谢恩。”但转而又黑了脸,翘着二郎腿道:“可是父皇方才差点害了她,倘若她有事,儿臣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武宣帝顺手捡起了被丢掉的酒壶,他将剩下的酒倒进酒杯里,仰头喝下,而后旋着酒杯道:“酒里没毒,是你太蠢。”
顾溪和:“……”
他解释道:“梁家的独苗当然要托付给可信之人,但沈书允身上有很多谜团,你最好当心一些,朕这次能放过她,不代表还有下次。”
顾溪和许久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自嘲道:“父皇的手段,儿臣算是见识到了,您与四哥不愧是父子,只有我像是大街上捡来的。”
“你更像你母后。”
顾溪和:“……我才不像她。”这话听了比被骂还难受,母后蠢笨至极,眼里除了规矩再无其他。
武宣帝叹口气道:“她从前不是这样的,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顾溪和站起身来,神色严肃道:“沈书允的事情我自有分寸,还请父皇不要为难她。梁家父子待我义重如山,瑞王府出面善后也是应该的,是父皇赶尽杀绝在前,此事着实令人寒心。”
武宣帝听到如此刺耳的话,也不恼怒,沉默片刻回道:“梁家的惨剧却是朕思虑不周,但朕也是身不由己,边关三城皆有倾颓之势,朕不得不防。”
顾溪和叹口气,没有回答,只做了个告辞的手势,快步赶往凤鸾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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