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炉里的炭火换了一茬又一茬,沈书允的伤势有了好转。在她养伤期间,顾溪和的胆子大了起来,常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吻她,美其名曰帮她止痛。
这是沈书允给自己挖的坑,得自己填上。可顾溪和偏偏像个无底洞,横行霸道在她的领地,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
在炉火烘焙的温暖殿阁里,日子从指尖溜走。不能作画的时候,沈书允趴在床上看书,顾溪和则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偶尔会施展身手练些拳脚功夫。沈书允这时会把书放在一旁,观察他的肢体语言,寻思着等伤好了,把这些素材应用到连载漫画里。
顾溪和渐渐察觉,每当他练拳的时候,沈书允都会目不转睛的看他,他心里乐开了花,打得更卖力了,从简单的热身变成了表演秀,难度系数直线上升。
某次不小心牵动了内力,尝到了洛神医所说的血液倒行之苦,疼得呲牙咧嘴却还要装作无事,咬着牙奔向了妙手阁。
洛神医一边给他治伤一边骂他打肿脸充胖子,骂他个狗血淋头,而后郑重道:“还好你及时收力,血气蔓延到胳膊肘附近便散去了,没造成大的伤害。可惜了我的好药,花了半个月才得了三丸,就这么被你用掉了一丸。”
他气势汹汹地伸出手来,咬牙切齿道:“赔钱!”
顾溪和扫了眼万千,笑道:“帑屋钥匙在万千那里,你缺什么尽管去拿便是。”
吩咐几句后,迫不及待地离开了。
万千啧了两声,“王爷虽然受伤了,可我瞧着他容光焕发,气色倒比从前还要好上几分。”
洛神医哼了一声,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万千的肩膀,“我看用不了多久,你就能伺候小王爷了。”
当然,这句话戏谑之意更多。他是医者,清楚了解病人的体质,沈书允常年受心疾折磨,即便痊愈了也很难有孕。
这件事还是晚些时候再告诉瑞王爷吧,眼下小两口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他没道理去当那个扫兴的人。
万千愣在原地,半晌才琢磨透洛神医话里的意思,激动地险些跳起来,王爷的终身大事,总算是定下来了。
洛神医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道:“你这反射弧未免也太长了。”
万千挠挠头道:“什么是反射弧?”
该怎么解释呢?洛神医皱了皱眉,反射弧是从王妃那里学来的新词,犹记得那天下午,他给沈书允讲小腿上的经络,沈书允听完之后画了一幅小腿肌肉图,顺便向他解释了反射弧的概念。他对这新奇的称呼记忆犹新,但细想起来,竟快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王妃受伤的这些日子,妙手阁略显冷清。他的本草集还在撰写中,但一旁的案台上却落了灰,没有沈书允在旁作画,总好似缺了点什么。
他拿起桌上的画集,翻开那一张张小画,心里有些堵得慌。万千凑上前来,眼巴巴地看着他,仍在等一个回答。
洛神医却不想将这段经历分享出去,半晌才舒展开眉头,声音沉闷道:“还是算了吧,和你说了你也听不懂。”
哦。
万千略带失望地挠了挠头,“算了,我还是去找红晏玩吧,那孩子是棵练武的好苗子。”
梁红晏明面上虽是王府家奴,但私下里大家还是尊他一声梁小公子,沈书允特意交代过白竹,给他请最好的师父教习功课。万千有空的时候,也会带着他练剑。
那孩子虽然年幼,却很懂事,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幽篁馆内读书习武。他性格本就沉稳,家道中落之后愈发沉默寡言。
沈书允负伤的日子里,柳绍娘担起了照顾之责,常来王府看他,司马云谦更是位负责的老师,一有空就来抽查他的课业。
影子周演那边,也传来了凉州城的消息。
早在梁红鱼出发去凉州之前,顾溪和以瑞王妃的名义给凉州总兵徐正青捎去了一封信,信里拜托他帮忙照顾梁红鱼。
顾溪和早年在凉州的时候,曾救过徐正青一命。徐总兵为人爽直,定会念在昔日旧情上,答应“沈书允”的请求。
徐正青果然没令人失望,第一时间到军妓营把梁红鱼捞了出来,而今,她已在总兵府安定下来。徐总兵对她的用兵之法颇为赞赏,常与她把酒论剑,且存了带她去前线作战的心思。
顾溪和得到消息后松了一口气,“红鱼她一身的本事,总算找到了用武之地。”
影子周演回道:“梁二小姐还给夫人回了信,信使的脚程没有探子快,还在路上,大概两日后到。”
沈书允看到回信,一定会很开心吧。顾溪和眉眼间多了分温柔,就连说话也柔和许多,“甘州那边,北罗人可有继续南下的苗头?”
影子周演神色凝重道:“凉州总兵和鄯州总兵合力将北罗人阻挡在长云关外,但两州节度使却有保存实力的意思,不肯全力应战。依属下愚见,长云关失陷,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顾溪和嘴角扯出一抹冷笑,“那帮家伙恨不得趁乱分一杯羹,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怕是还没吃到骨头,就被北罗啃得连渣滓都不剩了!”
大周边境三城采用的是分兵制度,每个州设节度使和总兵分别领兵,形成分庭抗礼的局面,互相牵制。但势力不同必然会有异心,两州节度使不忍心折损自己的兵力,偷奸耍滑,护卫城池的重担落到了两州总兵肩上。
实在可恶!但天高皇帝远,在边境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他们天不怕地不怕,对朝廷的政令置若罔闻。
顾溪和在甘州任总兵的时候,因着他皇子的身份,甘州节度使对他唯命是从,不敢怠慢。自他离开甘州失去震慑力,北罗和党|派之争幺蛾子不断,梁家战败,其中定有曲折。
影子周演回道:“属下觉得,两州总兵乃是有识之士,王爷,是否要与他们联手,重整纲纪?”
“北罗压境,这时再考虑制衡那一套,只会纷争四起延误战机。惟今之计,乃是选可用之人主持大局,整合战力,将所有兵力放在抵御外敌上。”
顾溪和站起身来,吩咐道:“徐正青为人慷慨正直,又有梁红鱼助阵,你先派人去凉州走一趟吧,谈谈合作的事情。至于凉州节度使,他是时候把这个位置让出来了。”
影子周演难得露出笑容,“属下这就派人去凉州,助徐总兵一臂之力。”
顾溪和交代完事情,满身纸屑地从书房里走出来,却在院子里看到了顾溪风和沈书言,他微微皱眉,心道:真晦气,怎么每次从书房出来都能遇上四哥?
巳时的阳光散落在落雪的瓦片上,在这说话起雾的寒冬,顾溪和细微的叹气变成一缕白雾,从他略带不满的脸上飞了出来,他连忙捂住嘴巴。
顾溪风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深邃的凤眸里闪过一丝狡黠,上下打量他满身的碎屑,嘴角悄然勾起,“瑞王爷气色不错,可见传言有误。”
五弟的疯症怕是离痊愈不远了……
瑞王爷在凤鸾殿杖毙苏嬷嬷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尽管父皇有意压住消息,风声还是走漏出去。传得最多的版本,说瑞王爷的疯病越发严重了,竟然伤了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的掌心被石块划伤,又在雪里冻了许久,伤口恶化成冻疮,就连陛下见了都心疼不已,在凤鸾殿发了好大的火。
当天轮值的宫人,皆因护主不力被陛下赐了鸩酒。
瑞王爷因何发疯,发疯后做了什么,众说纷纭,但唯一能肯定的是,此事与瑞王妃有关。有宫女亲眼目睹,浑身是血的瑞王爷,抱着衣裙喋血的瑞王妃走在永乐门附近的窄巷里。
因着那场面太过血腥,宫女只匆匆扫了一眼就躲得远远的,猜测是不是发了疯的瑞王爷错杀了王妃……
但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瑞王府办丧事的消息,此事更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顾溪风前几日去凤鸾殿探望皇后,只见她满脸憔悴,疲惫地靠在榻上。殿里的炉火烧得更旺了,顾溪风一进去便觉得闷。
榻上的人再讨厌,也还是他的母后,顾溪风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跪坐在她身前低声询问道:“可是儿臣赌输了,父皇他是不是怪罪你了?”
夏若薇苦笑一声,“不,你赢了。陛下他没有怪罪本宫。”
顾溪风轻握着她的手,叹了一声,“既如此,母后您因何憔悴?”
夏若薇张了张嘴,看了眼周围陌生的侍者,只剩下满目疮痍,她摇了摇头,“本宫只是有些困惑,一直得不到解答罢了。”
记忆里的母后总是规规矩矩,僵硬得像一樽没有感情的木雕,她的喜怒哀乐也像是版画里刻出来的,麻木愚蠢。
顾溪风头一次在她身上看到了悲凉之色,那双眼睛不再呆滞,虽憔悴却有几分活气了。究竟发生了什么,顾溪风茫然问道:“儿臣可否能帮得上忙?”
夏若薇嘴角扬起一抹冷意,凉丝丝道:“不能。”
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竟然是出自母后之口。顾溪风眉心一跳,待要追问,却被夏若薇接下来的话说得摸不着头脑。
“曾有人以血的代价将一根绳系在本宫心里,本宫战战兢兢不敢僭越。可是多年以后,却有人来告诉本宫,本宫该越过那根绳,同样是血的代价。凭什么你们说什么,便是什么,本宫到底要怎样做,才能令你们满意!”
苏嬷嬷死不足惜,可她身为皇后,却护不住其他人,眼看着武宣帝血洗凤鸾殿。
顾溪风听得汗毛直竖,担忧夏若薇的精神状况,轻声唤道:“母后,您还好吗……”
夏若薇悲凉地看了他一眼,“本宫贵为皇后,可到头来也不过是供人戏耍的丑角。这种处境,你永远也不会懂的,因为规则是由你们定下的。”
这几日她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她牵着母亲的手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母亲指着飞翔的蜻蜓笑道:“若薇,你看,蜻蜓的翅膀会说话。”
夏若薇抻着脖子听了一会儿,疑惑道:“可是我没有听到声音……”
母亲回道:“蜻蜓的话,写在它翅膀的构造里,总有一天,人们会听懂它的话,造出能飞翔的钢铁。就像船能飘在水里,钢铁会飞在天空上。(1)”
还有很多断断续续的话,夏若薇想得太用力,太阳穴就会痛起来,心里也难受得很,她挥挥手道:“本宫乏了,你回去吧。”
顾溪风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告辞离去,可母后含霜似的目光,像坚冰扎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