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从旁打掩护道:“回四殿下,王爷的病的确好了一成。”
不管凤鸾殿的事情被如何传扬,都会引起有心之人的猜忌。一味的掩饰病情反而会令人生疑,还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认病情有所好转。
“哦?”顾溪风眸光一亮,“这么说来,王爷有痊愈的希望?”
万千故作深沉道:“尚未可知,洛神医说一切自有缘法,顺其自然最好。”
“瑞王妃可还好?”
顾溪风从探子那里得知了沈书允重伤的消息,虽未知全貌,却也猜了个七八分。她的伤多半与苏嬷嬷有关。
五弟应是看到她受伤才疯症复发的,这么看来,沈书允果真是能医好五弟的药。
万千面露难色,“夫人受伤后不宜走动,不方便见客……”
顾溪风会意,将登门礼递给万千,“那有劳万将军代我向弟妹问好。”
待要离去,沈书言却拉住了他,“你能不能在这里等一等,我想见妹妹一面……”
这次来瑞王府拜会,其实是沈书言的意思。顾溪风不知她哪根筋儿搭错了,一改从前对沈书允冷嘲热讽的态度,竟挂念起她的安危来。
顾溪风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沈书言支支吾吾地不回答。向来倨傲的脸上流露出纠结疑惑之色,耳根还带着些诡异的红,像是在心虚什么。
这样的她,竟显得有几分俏皮可爱了。
顾溪风顿住脚步,轻声道:“我去亭子里等你。”而后看向万千,“万将军,有劳你领她去扶风榭一趟。”
既是女眷,且长姐探望妹妹,没什么好避嫌的,万千应了一声,领着沈书言走了。心下暗暗惊奇,四殿下说话何时这般温柔了?
顾溪和不想打扰她们姐妹叙旧情,故而不曾跟着回去。况且他受伤之前,沈书言对他百般献殷勤,那时他觉得娶妻娶谁都一样,差点就成了这桩婚事。
如今再看到她,顾溪和只觉得心里别扭,恨不能让时间重来一次,早早撇清与她的关系。
他也走到亭子里等着,兄弟二人面对面坐着,难得没有吵架。
顾溪和手撑在石桌上,托着腮欣赏外面的落雪,顾溪风也朝外看了一眼,忽而问道:“甘州的雪好看,还是京城的雪好看?”
自是各有各的美,顾溪和在心里回道。
四哥今天看上去怪怪的,他竟然收敛了浑身的利刺,心平气和地说话。顾溪和甚至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疲惫。
顾溪风看着沉默不语的弟弟,自顾自道:“甘州的冬天,一定比京城更难熬吧。”
五弟十一岁就离开京城,奔波于北境三城。每逢落雪的时节,顾溪风都会以兵部的名义给五弟送一批特制冬衣。就在三年前,那批冬衣被人动了手脚,成为了五弟毒发的药引。
是他向敌人递了刀子。
顾溪和疯魔的这几年,他的心备受煎熬,倘若当初再谨慎些,是否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悲愤难平的同时,他不肯相信五弟会就此废了,每次看到五弟的痴呆相,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他不甘心,内心深处渴盼着奇迹出现。
直到方才听万千说五弟的病好了一成,心上那块悬着的大石头轰然落下。顾溪风觉得身心无比松快,一些陈年旧事缓缓浮上心头。
他忽而有了倾诉的欲望,积攒在心里的话不吐不快,不管五弟是否能听懂,他徐徐道:“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时局在变,周围的人也在变。就连母后那万年不改的刻板性子,近来也变得不可捉摸。”
他顿了顿道:“书言竟也变得懂事了,诸多变化实在让人措手不及。冥冥中似乎有看不见的力量,在默默促成这一切,这些变化让我感到不安。”
顾溪和皱了皱眉,四哥今天是怎么了?碎碎念可不像他的作风。
顾溪风深深看了他一眼,叹口气起身走到院子里,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雪。在顾溪和震惊的目光中,他攒了一个雪球,面无表情地扔向顾溪和。
只听得啪的一声,碎雪掉进了顾溪和的脖子里。
顾溪和:“……”
坏了,四哥疯了,疯了竟还想着偷袭他!顾溪和气哄哄地跑到院子里,捏了一个更大的雪球扔向顾溪风。
顾溪风稍一侧身便躲过了,唇角微微翘起。上次与五弟打雪仗是在八年前,他散学回宫,经过御花园的时候,假山后面飞来了十几个雪球,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就连手里的书卷都被溅湿了。
顾溪和笑着从假山上跳下来,朝他做了个鬼脸后飞快地逃走了。
顾溪风气得面红耳赤,索性丢了书追上去,一边跑一边抓地上的雪攒成球,追着他到了未央宫。雪球飞到了父皇正在批阅的奏折上,父皇随手抄起旁边的戒尺,将他们狠狠揍了一顿,而后罚他们在雪地里站了一个时辰。
时隔八年,顾溪风神色自若地掂着手里的雪球,逗猫似地遛着跑红了脸的顾溪和。哪怕他身上沾满了碎雪,仍不失优雅气度,眉眼间凉薄的笑意看得顾溪和牙痒痒。
万千送完沈书言回到院子里,竟看到两位殿下在打雪仗!他瞠目结舌揉了好几遍眼睛,确认没眼花后嘴巴张得更大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天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王爷打雪仗倒还说得过去,怎么连四殿下也……
万千抬头看了眼天,疑惑地抓了抓耳朵。迟疑间,一枚雪球飞向了他,他本能地伸手抓住,雪球碎在掌心里。
万千:“……”
“万将军身手不错,”顾溪风拍掉了手上的雪,笑着经过他身边,“等得无聊了,找些乐子罢了。”
他坐回到亭子里,朝万千道:“你们继续,我观战。”
万千:“……”
他莫名其妙地卷入到打雪仗游戏中,追着瑞王爷满院子跑。顾溪风慵懒地坐在亭子里,眉眼弯弯地看着他们打闹。
顾溪和:“……”
靠,他被当猴耍了!
扶风榭内,沈书言将带来的补品放到桌上,目光躲闪道:“这些都是上好的补品,可以养颜排毒,你记得吃……”
她局促的模样让沈书允想起了过年见亲戚的自己,她应了一声,笑道:“你能来看我,我很开心。”
沈书言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磕磕巴巴道:“其实,我是来道歉的,我以前,不该那样对你。还有,谢谢你救我。”
想起西山之行,她仍然心有余悸。当刺杀发生时,她身边一个可倚仗的人都没有,顾溪风第一时间撇下她去保护陛下,来来往往的人群没有一个人为她驻足。她惊慌失措,眼看着流箭向她飞来,双腿像灌了铅一样走不动了。
若非沈书允冒着危险推开她,她必死无疑。如果是沈书允遇到危险,她非但会见死不救,还极有可能幸灾乐祸地踩她一脚,就像母亲对待那些姨娘一样。
正因如此,她在得救后更加过意不去,羞愧感鞭笞着她的心。从那之后,再听母亲讲起那些争宠的手段,她内心产生了质疑。
在京城世家里,她才情卓绝,婚约也是数一数二的体面,可当危险发生后,她引以为傲的未婚夫撇下了她,她真的很伤心。
与母亲诉苦,母亲却劝她要看得开,顺便又教她一些勾人心的手段,她却全然提不起兴趣来。
回想过去的十几年,她苦练琴艺,苦读诗书,赢得了满堂赞誉又如何?
“长姐,是光鲜亮丽的霓裳。”
这是沈书允出嫁前留给她的话,那时她听着别扭,如今却回过味来,觉得甚有道理。她花了十几年时间,把自己变成了一件光鲜亮丽的衣裳。除了好看还不够,母亲正努力教她挽留男人的心。
她的得意与骄傲,在那场变故后显得可笑,原以为平坦的大道,如今走起来只觉得硌脚,但她只能看到这一条路而已,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沈书允哪里能想到,不经意的善举会冲击沈书言的三观,只当她是难为情。毕竟,对一个心高气傲的人来说,道歉是在为难她。
“我以前,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你为什么会救我?”沈书言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欸?
沈书允一愣,回道:“刚好经过那里,看到你,顺手拉一把而已,当时的情况,不允许我考虑太多。”
她顿了顿又道:“那晚的记忆并不美好,还是早些忘掉吧。”
她在那天晚上,亲手结束了一条生命,她犹记得掌心的粘腻,还有鲜血刺鼻的味道。
沈书言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声音沙哑道:“那天晚上,我看到你遇险了,但是我不敢上前……”
她急于靠近陛下,那里是侍卫最密集的地方,推搡间她看到有个羽林军冲着沈书允挥刀了,她被吓傻了,提醒的呼叫声被堵在喉间,喊不出来。
原来她是为这件事感到抱歉啊……
沈书允笑了起来,“我对你,是力所能及的帮助,举手之劳而已,你不必因此感到压力。从羽林军手下救我,却是在你的能力之外,那种情况下,你能保护好自己的安全,不添乱,就是最难能可贵的事情了,你也不必因此感到抱歉。”
沈书言眼眶湿漉漉的,这些天折磨她的心结恍然被打开了,良久,她忽然笑了起来,“你真好,怪不得瑞王爷会喜欢你。”
欸?顾溪和装傻的事暴露了?
沈书允眉心一跳,小心翼翼道:“此话……怎讲?”
“那天晚上,我看到瑞王爷为你挡刀了,他为了你可以连命都不要,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沈书言叹口气道:“瑞王爷真是个极好的人,可笑的是我明白得太晚,竟然还当众取笑他痴傻。什么荣华富贵,什么身份殊荣,都是过眼浮云罢了,所有的一切,都抵不过一个肯为你付出生命的人。二妹妹,我真羡慕你,看到你过得开心,我也开心,你值得这一切。”
“长姐……”沈书允察觉到了她话中的失落之意,却不知如何安慰。
沈书言长吁一声,抬起头来,脸上又恢复了笑容,“我该走了,四殿下还在外面等我,过段时间等你好了,我再来找你玩。”
“嗯,那就下次再见。”
沈书言返回到院子里,远远就看到了瑞王爷在和万将军打雪仗,她神色复杂地看了顾溪和一眼,遥远的记忆涌上心头。
瑞王爷痴傻后,那些与他相处的记忆被她视为不堪,几乎是封印在心底。而今看来,她才是最可笑的那一个。
停顿片刻,又迅速低下头去,那些事已经成为过去,她以后不会再想了。
顾溪风的眸光从沈书言一出现就黏在她身上,自然也看到了她复杂的眼神。这时方后知后觉地记起,他的未婚妻与五弟似乎有一段情。
记忆忽然停在某个瞬间,春光旖旎,小桥流水,沈书言笑得梨涡浅浅,含羞靠在五弟肩上,抬手指着湖上的鸳鸯……
顾溪风眸光一沉,喉咙着了火似的发烫,再看沈书言,她低着头面带愁容,像是霜打的茄子。
这瑞王府他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猛然站起身来,快步走出亭子,略显粗鲁地握住沈书言的手腕,牵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莫名其妙。”
待他走远,顾溪和终于能歇下来了,将手里的雪球扔在地上,狠狠地跺了两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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