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之后,顾溪和领兵出发,走之前,给沈书允留下了一百侍卫。

    沈书允恨不得与他一同上战场,奈何她瘦弱之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眼巴巴地等着。心烦意乱的时候,就找纸鸢她们学绣花,但每次都是绣几针就撂下针线,去院子里张望。

    纸鸢安慰她道:“王爷他身经百战,连北罗人都害怕他,夫人,您就放宽心吧。”

    揽玉将珍藏的名墨贡献出来,“夫人平素最爱作画了,这廷圭墨奴婢留着没什么用,还是拿给夫人用吧。”

    沈书允的确有些日子没作画了,她接过墨,回道:“多谢,以后不必以奴婢相称,你和揽月都像是我的妹妹,等到了凉州,我会为你们谋一条好出路。”

    揽月心直口快道:“还有比跟着夫人更好的出路吗?我和姐姐什么都不会……”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纸鸢跟着白先生学习经商之道,揽玉和揽月还没有傍身的本事,离开王府,也只是换个地方当婢女。

    沈书允想了想道:“你们会读书认字吗?”

    揽玉回道:“只会读一些简单的字和诗。”

    “凉州的情况,我从王爷那里知道了大概,那里常年战乱,有很多流离失所的孩子,我正想着办一所书院,给那些孩子一个栖身之所。你们可有意教书育人,去书院里当女先生?”

    揽月眼睛一亮,可瞬间又黯淡下去:“自然是愿意的,但以我和姐姐的水平,别说是教别人了,自己读书识字都够呛。”

    “这倒无妨,你和揽玉的书由我来教。”

    沈书允虽不能像古代大家那样出口成章,但她素爱传统文化,又因原主的记忆对这个时代的文学著作有所了解,教两个学生还是绰绰有余的。

    离开京城的这一路上,她无时不刻不在思虑往后的生活,她上不了战场,只能想办法在别的地方出点力,帮点忙。

    她最宝贵的财富,就是储存在记忆里两世的知识。纸鸢在她的潜移默化与耳提面命之下,那些被压抑的光芒正在悄然绽放。

    揽玉和揽月品性不坏,在她的“纵容”下少了些卑躬屈膝的懦弱,沈书允不忍心她们再回到狭隘的院墙里,终生做些伺候人的活儿。

    最重要的,是破开思想的牢笼,将她们的灵魂解放出来。沈书允给她们安排了书院的路,等她们具备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再重新选择未来的路。

    纸鸢也过来凑热闹:“夫人,我也想读书认字,连我一块儿教了吧。”

    “那是自然,不过你的基础比她们要好一些,我不授课的时候,你可以多帮帮她们。”

    可惜藏书都在王府,这寨子里倒是有一本积灰的《论语》,沈书允从第一篇开始讲解。因为她们的基础都很浅,她一上午只讲了两则,剩下的时间留给她们背诵和默写。

    有事情可忙,她的心里没那么慌了,但一想起战争,未免感慨唏嘘。顾溪风的削藩之策固然高明,但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治标不治本。

    藩王无道,群起而诛之,会有新的藩王来取代他;杀了一个贪官,还有千千万万的贪官,如此循环往复。

    官员手里的权力太大,有道无道全由当权者的道德修养决定,人心会被权力腐蚀,短暂的和平之后,又将是无休止的争夺。

    四殿下的策略,不过是把现任的藩镇节度使调换成他的心腹,但君与臣的信任,会因岁月迭代而流逝。历史轮回,向来如此。

    这些打击人的话她不忍心告知顾溪和,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历史悲观主义者,对螺旋上升式的社会发展没有任何期待,虽然这并不妨碍她乐观地活着。

    很多时候,对人性阴暗面的无奈,造就了很多割裂的人格,笑着的哭泣者,堕魔的善良人、冷静的厌世者……

    善恶不再对立,黑白不再分明,一滩浑水里,淹没着无奈的大多数。

    沈书允心若寒潭,原本打算在自我的小世界里过一辈子,只因为顾溪和的存在,她才愿意在墙上豁一道口子,朝外面望一眼。

    她悲观冷漠,但她尊敬每一个愿意试错的人。顾溪和既然相信前途是光明的,她便欣然地陪他向前走,她因为顾溪和的存在,才有了期待。

    瑞王军攻陷岐州当晚,顾溪和将知府印交代给卫商之后,认认真真地洗净了一身血污,换了套干净衣服。

    “万千,你快过来闻闻,本王身上还臭不臭?”

    万千凑到他跟前用力嗅道:“只有花香,没有臭味,还挺好闻的。”

    顾溪和骂了一句:“这岐州知府还真他么会享受,洗澡用的东西比瑞王府还名贵!各式香料差点闪瞎本王狗眼,你去里面把东西都收了,下一任知府可不能染上这些坏习气。”

    “王爷,注意形象,您现在是成了家的人,稳重,稳重。”

    万千小声提醒着,王爷重回战场之后,那股子桀骜不驯的刚劲儿又回来了,随之而来的是口无遮拦的脏话。

    骂天骂地骂自己。

    顾溪和连忙住了嘴,他家夫人文文弱弱的,大概听不得这些脏话,自己还是收敛些好,省得说顺了嘴。

    万千望着里面的瓶瓶罐罐道:“这些都怎么处理,砸了?”

    “没拆封的,赏给将士们用个新鲜,剩下的都砸了吧。”

    沈书允伏在烛火下备明天的课,忽听得院子里有马蹄声,心中大喜,提着裙摆跑了出去,迎面撞上顾溪和,被他一把捞在怀里。

    他笑道:“仗打赢了,那狗知府就是个外强中干的废物,他手下那几个为虎作伥的武将都伏法了,他的党羽也都下了大狱,岐州是我们的地盘了。”

    “可有受伤?”

    这才是沈书允最关心的事情。

    顾溪和转身掩上门,不怀好意地将她抱了起来,“受没受伤,脱衣服看看就知道了。”

    沈书允的脸蹭地一下熟透了,“你说话越来越放肆了,可见你从前忍得有多憋屈。”

    “可不是嘛,装傻那几年生生把自己憋成个哑巴,这种不用瞻前顾后有什么说什么的日子,真是太爽快了。”

    顾溪和嬉皮笑脸地脱了上衣趴在床上,将一瓶药递给她道:“背上有伤,有劳夫人帮我上药,我自己够不着。”

    又添新伤,沈书允先去净了手,轻手解开绷带,将药膏均匀地涂在伤口上,伤口虽然不深,但裂口很大,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背部。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沈书允很是心疼。

    “我皮糙肉厚,不打紧的。”

    缠好绷带,顾溪和熟练地在胸前打了个结,披上中衣钻进了被窝里。

    顾溪和打了一天一夜的仗,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说不疲惫是假的,他头一沾枕头,眼睛便睁不开了。

    一觉睡到大天亮,他是被读书声吵醒的,醒来时,沈书允已不在身旁。出了院子才知道读书声是从草棚那边传来的,几日不见,她竟然当起了教书先生。

    “你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醒来见不到你,怕你丢了。”

    纸鸢她们书也不读了,捂着嘴偷笑起来。

    顾溪和大大方方地牵起夫人的手,朝她们笑道:“你们好好背书,这位女夫子本王先借走了,你们背完书收拾下细软,待会儿会有人接你们进城。”

    “怎么又要进城了,不继续赶路了?”沈书允不解道。

    “这也是我要同你交代的,我想等岐州局势稳定之后,直接带兵拿下岚州,打通两州的联络,下次赶路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官道,你也不用跟着我啃冷馒头了。”

    沈书允的心又揪了起来,“什么时候去岚州?”

    “没那么快,还在等凉州的回信,我先领你进城转转。”

    顾溪和牵来一辆马车,“今天由我来担任车夫,早在王府的时候,就想着同你逛街,但每次都要偷偷摸摸的,不够尽兴,如今可算是如愿了。”

    他驾着车一路嬉笑怒骂,活脱脱一个小话痨,流光照人的气质与他身上那件压抑的冷黑色蟒袍极不相称。

    沈书允揶揄道:“你酷爱穿深色衣服,是为了给自己撑场子?”

    顾溪和回望了她一眼,惭愧道:“夫人眼光真毒,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的本王自带气场,何须这些外物修饰。”

    “你那时是怎么想的?”

    沈书允好奇他的过去。

    顾溪和坦白道:“我很小的时候就感觉到母后不喜欢我,我想不通为什么。直到后来偷听了母后和父皇的谈话,她说我是祸患,说我不该出生。

    母后偏爱四哥,我那时嫉妒四哥,总想着处处压他一头。深色衣服稳重霸道,我就把所有衣服都换成了深色的。渐渐地穿习惯了,尚衣局的人误以为我喜欢深色,不再送浅色衣服。

    到了军营,深色衣服耐脏,这个习惯就被保留下来,直到现在。”

    儿时的遗憾,往往会伴随人的一生,难以释怀。那种不被父母认可的痛苦,沈书允也经历过,她们同病相怜。

    “都过去了,现在的王爷已经足够强大,可以不去在意旁人的认可了。”

    “夫人也如此吗?”

    沈书允点点头道:“有些事情,一旦想开了,就会迎来新生。”

    前面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大多瘦骨嶙峋,穿着粗布麻衣,好奇地盯着他们的马车。

    “是瑞王爷!是瑞王爷!”

    他们紧张不安地跪在路旁,头深深地埋在地上。

    顾溪和叹口气道:“岐州盛产药材,这里的百姓多以药为生,今年洪灾致使药材减产,地里收成又不好,他们的活路被堵死了。”

    “王爷可有解决之策?”

    “先开仓放粮,让他们撑过冬天,过个好年。其他的,需要从长计议,白竹和卫商已经在想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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