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清晨,榆县山清水秀云雾缭绕,昨夜刚下过一场雨,山间土坡都变得湿漉漉的,每走一步就会留下一个泥脚印,李纯风和袁天刚挽着裤脚赶路。
他们沿着溪水一路向下,直到遇见一处红叶林方停下,李纯风抬头看了看时辰:“就是这里了吧?”
袁天刚点点头道:“嗯,卦辞是不会出错的。”
“金凤折翅,困于红林。”
这是李纯风去井边打水时占出的卦辞,袁天刚结合当时的五行方位解卦,推断出红叶林有贵人落难,这才带着李纯风匆匆赶来。
还没入夏,红叶树刚抽枝发芽,故而没有大片的枝叶遮蔽视线,只见红叶林尽头的山道上,有位满身泥泞的女子拖着一张草筏子步履维艰。
李纯风拍了拍袁天刚的肩膀:“就是她了。”
两人对望一眼,上前接应,袁天刚一边走一边掐指卜算:“她是瑞王妃的长姐。”
李纯风笑道:“这还用算吗?光看相貌神韵,也能猜出个七|八分了。”
沈相府惨遭屠戮的时候,天机阁高手舍命掩护,将沈书言和沈振泽送离京城。但沈振泽在逃亡途中受了重伤,药石无医,没能撑过来。
沈书言将他就地埋了,埋在了一棵显眼的银杏树下,希望能有机会重新安葬父亲。
父亲临终前,交代她去岐州投奔二妹妹,她带着活下来的暗线一路西行。这一路走得并不容易,她出众的相貌给她招来了不少祸端,路上几次遇到歹徒行凶。
护送她出京的高手,陆续折损在流匪手里,到榆县的时候,她身边只剩下一个受了重伤的暗线。
他腿部的伤口溃烂,无法走动,沈书言用杂草编成草筏子,让他躺在上面拖着他走。
暗十二过意不去道:“沈大小姐,其实您不必管我,做暗卫的,生死由命。”
沈书言气喘吁吁道:“我怎么可能扔下你不管,这一路上都是你们在照顾我,没有你们我早就死了,剩下的路也要一起走,能走多远是多远。”
离京之后,已经有很多人为她而死,暗十二受伤之后还坚持打猎捕鱼,把吃的喝的尽可能让给她,直到他伤势加重走不动了才罢休。
沈书言终于遇到了肯为她舍命的人,可她一点也不高兴,只痛恨自己的无用,如果不是带着她这个拖油瓶,那些人不必死的。
她身边只剩下暗十二了,无论是处于愧疚还是不舍,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凡事只考虑自己,固执地想要带上他一起走。
她的肩膀被麻绳磨出了血泡,上衣领口布满了暗红色的血迹。右肩磨得疼了,就换成左肩,在路上摔倒无数次再站起来,又累又疼的时候,就坐在地上哭一会儿。
暗十二愧疚地看着她肩上的血、手里的泡,很想替她受苦。可他筋疲力竭,稍微活动一下浑身就疼得厉害,帮不上什么忙。
按规矩,像他这样失去价值的棋子,是该被抛弃的。但沈大小姐的坚持让他对活下去有了渴望,他更加留意路边的药草,教她采药捣药。
她给自己敷药的时候,常被腐肉的臭味熏得五官狰狞。嘴上骂他是臭十二,动作却极缓极轻,生怕弄疼了他。
他就这么苟延残喘地多活了几天。
沈大小姐是个很有趣的人,她骄纵,又累又饿的时候会大吵大闹,可闹过之后仍然倔强地拽起绳子,拖着他向前走。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的愤怒仅仅是一种宣泄,并非有意针对。
她总能在即将崩溃的时候,再把情绪拉回来,这对于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来说,并不容易。
暗十二理解她的脆弱与苦楚,总在她哭泣的时候,给她讲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故事真假掺半,很多都是他的所见所闻。
沈大小姐江湖阅历浅,一些司空见惯的故事,稍加改编就能讨她开心。
他们是主仆,可渐渐的,两人都极有默契地不再以主仆相称,沈书言发脾气的时候,他就躺在一旁大笑,等她气消了他再慢悠悠地讲新故事。
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出任务,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但他无比珍惜和感激这段时光。他这一生孤苦伶仃,是雇主的一把刀,可弥留之际,他竟然尝到了被在乎的滋味。
心里还有很多情绪,但他不敢深究,因为他没有未来。
这种感觉真是既心痛又沉醉。
走到红叶林的时候,麻绳骤然断裂,毫无防备的沈书言向前栽倒,不慎跌在水洼里,浑身湿透。她手里还握着半截麻绳,低头看着绳上缺口,眼泪忽然劈里啪啦地往下掉。
暗十二的脸色越来越差了,苍白得像个死人,这几天他甚至没有讲故事的力气了,就像这断掉的麻绳一样,大抵是没得救了。
她攥着麻绳爬起来,手忙脚乱地重新打结,可是怎么都系不紧,带着哭腔急道:“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就系不上了?麻绳断了,我怎么带你走啊?”
暗十二嘴唇翕和,笑着吐出几个字:“别哭。”
他油尽灯枯,到了该道别的时候,沈书言心有所感,哭得更大声了,两手拍着他的脸喝道:“我劳心竭力地把你拖到这里,是想你活着,你快活过来啊,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如果有得选,暗十二当然想活着,他遗憾没能把她平安地护送到岐州。所以,当他看到李、袁两位道长出现在红叶林,便知道事情有了转机,他终于能放心地离开了。
他用托孤似的眼神看向两位道长,李、袁道长看懂了他的恳求,颔首向他作揖。
暗十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任凭沈书言怎么拍打他,他都不会笑了。
她心里藏了好多话——
她喜欢听他讲故事,喜欢陪他数星星,喜欢看他笑,他是她遇见的最温柔待她也最好的人。
可是他再也听不到了,她心里也变得空荡荡的。
李、袁两位道长站在不远处,不忍心上前打扰,直到她哭累了停下来,他们才敢上前:“沈大小姐,我们是瑞王妃的朋友,可以护送您去岐州。”
沈书言在宫里的祈福宴上见过他们,心中虽有怀疑,但她走投无路宁愿冒险信他们一回。
她解下了暗十二随身的匕首别在腰上,起身向两位道长行礼:“多谢,我在宫里见过两位道长,两位道长既懂得堪舆之术,我想求二位帮忙寻一处风水宝地,容我安葬……友人。”
李纯风掐指一算,指着红叶林中的一处空地道:“那一处即为风水宝地。”
沈书言顿了顿道:“他这辈子吃过太多苦了,能保佑他下辈子投一户好人家吗?”
当然不能……
李纯风沉默片刻,语气委婉道:“天行有常。”
“我知道了。”
沈书言叹口气,弯腰拖着草筏子往那处空地走,李纯风本想搭把手,却被袁天刚拦住了:“这是她自己的劫。”
纸包不住火,顾景泽带着诏书到灵州负荆请罪,沈书言失踪的消息终是传到了顾溪风那里。
顾溪风的脸始终阴沉着,哪怕被册封为太子,仍不见半分喜色。
一个女人而已,不见就不见了,有什么好牵肠挂肚的?
沈府惨遭灭门,她身后已无靠山,失去了利用价值,不见就不见了,可他为何会觉得难受?
是不甘心吗?
他离京前说服自己接纳她,甚至许诺她会与她培养感情,他的计划被顾景彦打乱了,变得混乱无序,他当然不甘心当一个败者。
他在沈书言身上付出的心血,都变成了一场空,他哪里还有那么多的耐心,和其他女人再来一遍!
他挥动鞭子,力道极重地落在顾景泽身上,他现在的情绪很奇怪,是他从未经历过的奇怪,既冷静又愤怒,还掺杂着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这一刻,他竟然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顾景泽跪在地上心甘情愿地受罚,他是臣子,臣子失职,当罚。
顾溪风茫然地挥着鞭子,打得越来越重。
这样陌生的四哥,顾溪和是头一次见,他不对劲,再这样打下去要出人命的。
顾溪和及时出手扯下了他的皮鞭,将他摁在凳子上:“还不到疯的时候,你冷静下,好好想想怎么营救父皇。”
顾溪风皱着眉挽尊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疯了,我很冷静。”
他两只眼睛都看见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逞能!
顾溪和没好气道:“混账老四,承认自己喜欢一个人很难吗?心里难受就说出来,说出来不丢人。”
喜欢?
原来那种感觉叫喜欢,原来他真的动情了。
真是可笑,情爱是折磨人的东西,他向来不屑一顾,莫非这就是堪舆术士所说的劫难吗?
避无可避的情劫,就连他也深受其害,沈书言就是他命中的劫数,她失踪了,岂非正合他意?
不,他不甘心,既是他的劫难,凭什么让顾景彦来破!沈书言因他失踪,他恨不得将顾景彦挫骨扬灰。
顾溪风咬牙切齿道:“派人去找,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找回来。父皇那边已错失了营救良机,恐已凶多吉少,就以灵州为营,向南攻城,削藩王,斩逆贼。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顾溪和附和道:“西北五城局势已稳,投奔者络绎不绝,四哥又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此战必胜。”
京城往南的城池除却蜀州和益州,其他藩镇都是些小打小闹的散户,南方多为商业重镇,商人重利,自然是不希望打仗的。
只要平定了西北与中部地区,凭顾溪风的手段,让南方诸镇臣服只是时间问题。
南边的那些烂摊子,顾溪和决定不插手了,就让四哥自己收拾吧。
这是父皇用性命为他铺好的退路,他岂敢辜负?
但他仍存有一丝侥幸,总觉得父皇还活着。
父皇他还年轻,大周还在变好,太平盛世就在眼前,他希望父皇也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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