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半个多月过去了,大大小小的捷报从前线传来,沈书允将那些书信保存起来,连同以前的加起来,装满了两个梳妆匣。
每一页纸都承载着无数的鲜血,无数的情绪,它们是珍贵的史料。待回京后,她会把这些书信送给云谦公子,希望信里的细节能帮助他撰书写史。
自她离京后,就与柳绍娘和云谦公子断了联系,京城动荡不安,希望他们能平安无事。
或许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沈书允在心里念叨着,就见纸鸢喜滋滋地跑进来道:“夫人,快去前堂看看吧,京中来客人了,都是您想见的人。”
前堂里聚满了人,李道长和袁道长颔首朝她打招呼,柳绍娘和云谦公子也起身相迎,沈书言一见到她眼眶就红了,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走上前去抱了抱她。
沈家,只剩下她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众人坐下来谈起这些日子的见闻,李袁两位道长离京后游历山川,以堪舆之术帮周边的百姓规避战祸,后来受卦象指引来到榆县,因缘际会遇见了沈书言。
柳绍娘和云谦公子是受了秦乐川的指点,在宫变前一天逃离京城,原本能更快到岐州的,但他们的盘缠被偷走了。两个人只能徒步而行,乞讨度日,一路颠沛流离,走了数月才到岐州。
恰好卫商在那个时候收到了沈书允的书信:京中有投奔者必纳之。
两拨人几乎是同时赶到岐州的,卫商听说他们是瑞王妃的熟人,派人将他们护送到凉州。
沈书言一改张扬的性格,话最少,她郁郁寡欢,但又不想坏了大家重逢的喜悦,很多时候都在强颜欢笑。
攀谈过后,白竹也分派好房间,引大家回房休息。
沈书言推开房门,看到熟悉的陈设脚步一顿,白竹解释道:“太子殿下怕您住不习惯,吩咐属下一切照旧。您失踪的这段日子,太子殿下一直很挂念您。”
沈书言面露困惑,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匕首,白竹认识那把匕首,那是天机阁暗线才有的东西,刀鞘上的暗纹藏着编号,上面的编号是十二。
顾景泽派去保护她的人,一个都没能回来。但暗十二,貌似以另一种方式活在了沈书言心里。
白竹几不可察地叹息一声,想起了自己那枚没送出手的红鱼吊坠。圣者常说世事如棋皆可算计,唯有感情之事越算越糊涂。
而另一边,岐州、鹿州和蒲州三军会面,兵临京城,江南联军为表衷心,也纷纷齐聚商州,切断了顾景彦南逃的后路,京城势在必得。
但战事陷入了僵局。
顾景彦见大军压境,将城里的无辜百姓聚集起来,逼他们站成一道肉墙守在最外围,对面一旦攻城,必然会伤及无辜。
他的意思很明确,即便败了,也要全京城的人为他陪葬。他的名声已经臭了,不介意再多添几桩罪责,没有后路,那就一起毁灭。
这也是父皇教给他的最后一桩道理。
瑞王军的弓箭手列阵在前,却因顾忌百姓安危不敢放箭。
顾溪和痛斥顾景彦没有底线,只能改变策略,以守为攻,切断京城与外部的联系,等他们弓尽粮绝自乱阵脚。
可那是京城啊,聚集天下财富,粮食储备也是最丰厚的,这一等,岂非要等到猴年马月。
瑞王军也要吃饭,后续的粮草辎重运转,是一笔很大的消耗。
他们在京城附近安营扎寨,白天命人去阵前擂鼓,不厌其烦地劝降对面的洛州军。但有安博修在城楼上看着,没有人胆敢投降。
安博修有令,投降者以军法处置。
最可怜的还是城中百姓,他们连营帐都没有,只能睡在草席上,就连吃的喝的都极其敷衍。
期间有想要逃跑的人,要么被洛州军当场砍头,要么被城墙上的弓箭手射死,时间一久,没有人再敢逃跑,只能留在阵前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随着围困的时间越来越久,这些百姓的伙食越来越差了,粥稀得像水一样,每三个人分食一块炊饼,每天都有人饿晕过去。
京城内外有洛州军层层把守,连只鸟儿都飞不出去,留在京城负责接应的秦乐川无法与外面取得联系。
但他知道夜长梦多的道理,再拖下去,外面的百姓会被活活饿死,瑞王军的粮草周转也会出问题。倘若北罗人趁虚而入,瑞王军将会腹背受敌。
秦乐川召集部下道:“我们还剩下多少人?”
部下回道:“不到一千人,城外难民营里有两百,城中可调遣的仅有八百人。”
秦乐川将手里的骰子孤注一掷道:“足够了,召集所有兵力,不惜一切代价,火烧京城粮仓。”
粮仓失火,军中断了供应,势必会军心大乱。饿疯了的人是最脆弱的,会不顾一切地投奔有食物的地方。
这段时间,天机阁的京城分部都藏在桃花源的老窝里,他们把寨子里能用的兵器全都清点一遍,为夜里的偷袭做准备。
留在京城的人手不多,但粮仓附近有重兵把守,这一战风险极大,做得好一本万利,做不好全军覆没,他是险中求胜的赌徒。
山上桃花遍开,连山风都沁着桃花香,令人沉醉不已,秦乐川的眉眼渐渐舒展开来,佩服瑞王爷栽花侍草的闲情雅趣。
花香倒是能缓解焦虑,秦乐川长舒一口气,掂了掂手里的骰子,将它们扔进了桃花林。
俗话说物能寄魂,那两枚骰子是他的贴身之物,事成之后,他会回来相寻。
倘若他回不来,就当是留作念想,让它们代替自己长眠在桃花乡里。
秦乐川带着人月夜疾行,京城已是一座空城,路上不见行人,偶尔会有巡逻的洛州军路过。
他们借着夜色掩护,埋伏在离粮仓最近的民居里,待到子时三刻,空荡荡的民居骤然变亮,淬火的箭纷纷射向粮仓。
火弓用完了,暗线们分散而动,将身上的火油和各种易燃物都抛向粮仓,就连最近的民居都没有放过,春干物燥,大火迅速蔓延。
“救火!快救火啊!”粮仓附近的守卫纷纷拎起水桶,乱作一团。
但冲天的火光也暴露了秦乐川一行人的位置,安博修迅速率兵追击。号角声陆续响起,城中的巡防队伍纷纷警惕起来,配合安博修缉拿叛贼。
他们追到哪里,天机阁的人就在哪里放火,火种迅速扎根蔓延,冲天的火光在城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晚风里甚至能闻到稻谷烧焦的香味。
顾溪风遥望着亮如白昼的京城,顿时明白里头发生了什么:“乐川这次,帮了我们大忙。”
洛时邈叹口气道:“可这样烧下去,京城怕是要烧没了……”
顾溪风沉默片刻道:“城中无人,烧就烧了吧,天机阁会还他们一个更好的京城。”
火势越来越大,城外的人墙涌动,纷纷踮着脚往城里看,被烧的是他们的家,他们忙碌一生攒下的家业,就要被大火烧没了。
人群骚动起来,“救火啊,放我们回去救火啊!”
“那是我一辈子的家当啊!放我回去!我要回家!”
……
这些日子压抑的民愤和民怨,在这场大火中爆发,一无所有的人们不再畏惧持刀的守卫军,试图往里冲撞开城门。
潜藏在百姓里的天机阁暗线们火上浇油道:“城里的粮草都没烧光了,老子要饿死了,已经几天吃不上饭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是反了又如何,后面就是瑞王军,我们有什么可怕的!”
“是啊!有什么好怕的!都反啊!”
“没什么可失去的了!我就剩下这一命,和他们拼了!”
……
城外彻底陷入混乱,有往里闯城门的,有往外投奔瑞王军的,洛州军的队形也被人群冲散了。
城墙上的弓箭手放箭之前都要思量片刻会不会伤到友军,无奈人太多也太乱了,他们无处下手。
城外痛骂声震天撼地,城里的救火声、追击声和号角声此起彼伏,城里城外皆乱作一团。
顾溪和与顾溪风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就在今晚。”
鼓声响起,顾溪和领兵冲到人墙之外,将阻拦百姓逃离的洛州军杀了个干净,卫商负责撤离群众,尽可能使他们远离战场。
正对城门的地方,很快出现一个缺口,弓箭手顺势而上,朝城墙上放箭。
周演在顾溪和与顾景泽的掩护下,带着攻城锤和攻城车挤到城门前,奋力撞城。
卫商撤完北门的百姓,率兵奔向东门,牵制了一大批洛州军,为顾溪和他们争取更多攻城的时间。
城内的安博修听到外面的战鼓声,只能放弃追击秦乐川,领兵迎敌。
天机阁的暗线也分散在战场四周,试图劝降那些抵抗的人:“城中已无粮草,佞臣死期将至,你们还要跟着他卖命吗!”
“投降者,可免死罪!”
眼看着城门将破,顾溪和骑在马上,望着周围的洛州军道:“你们还要一错再错吗!本王手上有东宫诏书,凡投降者,既往不咎!”
顾景泽补充道:“戴罪立功者,有赏!”
林源开出一条路来,冲着洛州军道:“想明白的,就扔下兵器,顺着这条路往北走,一刻钟后,路会封死,留下者格杀勿论!”
他话音刚落,城门轰然坍塌,城外存活的洛州军见大势已去,放下兵器,从林源开出的小路上离开了。
逃逸的洛州军就像决堤的河水,纷纷往外逃窜。林源见时机已到,掩护顾溪风直奔皇城而去。
逃出生天的秦乐川躲到了一处无人小院,松了一口气,他赌赢了,天机阁虽有伤亡,但那些牺牲都是值得的,洛州军阵脚大乱,攻城就在今夜了。
至多一日,顾景彦那个伪皇帝就会被拉下台。
秦乐川的腿受伤了,行动不便,出去只能添乱,不如藏在这里等捷报。
他忍痛拔出了嵌在腿上的箭,脱下外袍撕成布条给自己包扎伤口,如果还能美美地睡一觉就更好了。
在他低头处理伤口的时候,一支冷箭贯穿了他的胸膛,他心上一凉,猛地睁大了眼睛。
有位黑衣女子从墙头一跃而下,嘲笑他道:“秦舵主是不是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秦乐川擦了擦嘴角的血,抬头笑道:“是我大意了,不过,你这只黄雀,也飞不了几日了,我们地府再会。”
他的头颅无力垂下,渐渐没了气息。
黑衣女子将他拖到草堆里,扔下了火折子,冷笑一声道:“这把火,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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