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月借着头上灯笼的微光,在廊下绣着荷包,像这样的荷包栀子已经看她绣成好几个了,却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明明长着一副好说话的模样,怎么这么难骗呢?

    栀子这样想着,又凑近了些。

    自入夏后,八爷的人来得少了,晚上栀子也敢溜出来在院子里转转。

    别的地方她是万不敢去的,她只消在闻人府里吆喝一声,立时就会有几十位捉鬼师出来送她一程。

    感受到不同寻常的凉意,初月面上像是毫无察觉,却体贴地往一侧挪了挪,让出个空位。

    “你绣荷包……给谁啊?”

    “没谁,打发时间。”

    初月一日比一日闷,话少,也不爱笑,活像个身世凄惨的小寡妇。

    “多无聊啊……这样,我教你跳舞如何?”

    栀子端得一脸诚恳,初月头也不抬,雷打不动地继续绣着。

    “你不用费心思了,我是不会跟你出门的。”

    想她活了几百年的大鬼,何时受过这种委屈,栀子一怒,初月跟着打了个寒颤。

    “谁说要你出门了,好心当成驴肝肺,当年我也是暖香楼首屈一指的姑娘,多少人求我教她们我都没理,到你这儿怎么还成我求你学了?”

    虽然从没有过这个打算,但看着满身怒气的栀子,初月还是决定先安抚好她。

    她并不确定栀子这个鬼会不会伤害她。

    “那你能不能先给我跳一曲?我还没见过跳舞的呢。”

    想她十三四岁的年纪,除了那场家宴外她甚少见人,这样想来,她活得真是既简单又枯燥。

    栀子很受用,她敛下怒意,夜晚的风续续吹过,她随着风飘到院子里,风在她脚底变出风旋,她就踩在风旋上面,起舞蹁跹。

    原本只是想糊弄栀子的初月也停下了手中的针线,她看着月下那个如彩蝶一样轻盈翻飞的栀子,又从栀子的身上,看见了她自己。

    真好看啊……像仙女一样。

    一舞终了,栀子缓缓走到初月面前,后者却还未从自己的世界里醒过来。

    “呵,这么几下就把你看入迷了?”

    栀子一手捏上她的下巴,一手则在她的后颈上游移。

    “若是你能见到五百多年前那个活着的我,是不是就要晕过去了。”

    嬉笑间,栀子伸出食指点在她的额头上,把初月的魂儿点了回来。

    “五百多年?你已经……死了那么久了吗?”

    栀子不置可否的收回手,向里屋的方向飘去。

    “嗯,其实也不算太久,比我老的鬼多了去了,妖啊魔啊神啊的能活更久,尤其是神,能活几十万年呢。”

    “区区十三年都被我活得这样辛苦,几十万年……该怎么活下去啊。”

    “是啊,所以说,他们是神。”

    栀子飘到房梁上,纤细的双腿挂在半空,左右摆着。

    “栀子,你教我跳舞吧。”

    初月抱着绣篮,站在房梁下面,仰着头,怯生生的。

    “好啊,”栀子变了个姿势,倒挂在房梁上,一只手抬在初月面前,“不过,我可不白干,要收学费的。”

    “我……我没钱。”

    没人给她发过份例,在大足院也没地方需要银子。

    况且,她一时也没想明白,一只鬼为什么需要银子,又要怎么花银子。

    “呸,我是那么俗的人吗,我是说你的荷包。”

    “你要我绣的荷包?”

    “嗯。”

    “我没有学过绣花,它们都很丑的。”

    “比我绣的好看就行。”

    初月拧着衣角,把刚绣好的荷包递了过去。

    “谢、谢谢……”

    “小东西你真的很奇怪,咱们在做交易,有什么好谢的?”

    话落,栀子看着荷包上星星点点的红,以及一些奇怪的绿线,陷入沉思。

    “你这绣的是……杀人现场?”

    “没,那是花。”

    花瓣该是红色,一片一片的那种,花柄该是绿色,一根一根的那种。

    她绣的就是这个样子。

    栀子嘴角抽动,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出神入化”的荷包。

    “行吧,勉强能用,那明天早上咱就开始练。”

    是夜,床上的少女睡得很安稳,梁上的姑娘则转着手上的镯子,眼神穿过窗子,直直望向闻人府墙头的那轮明月。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歌尔盼尔,松郎何还?

    “闻人于宵……你……”

    “大哥,有何指教?”

    “我、我是你亲……”

    “哥哥真是好记性,可当年你放火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我是你亲弟弟呢?”

    “怎么不说话了?张勇,上去看看。”

    “回主子,人已经死透了。”

    “不是让你用牵机吊他一口气吗?怎么,才剜了几块儿肉,你就看不下去了?”

    “奴才、奴才不敢,奴才……”

    “既然可怜他,那你也下去陪他吧。”

    血月当空,闻人于宵端坐在一方巨石上,冷眼看着脚下以各种诡异姿势臣服的人们。

    欣赏够了自己创造的“艺术品们”,他又重新拾起手边的帕子,漫不经心的擦拭着一柄镶嵌着七彩琉璃的短刀。

    她一定会喜欢这件礼物,要擦得干净点。

    后来的数月,初月一直坚守在她的这方小院子,两耳不听窗外事,一心只顾惊鸿影。

    栀子是个很严苛的师父,她会用尽方法折磨着她的每一条筋骨,初学者吃得苦总要多些,更何况初月骨子里是个要强的性子,凡事都要做到尽善尽美,于是乎,在之后的近半年里,初月的身上总是攀附着大大小小的淤青。

    在闲暇时,栀子又是个不甘寂寞的友人,她总能找出一切空档同初月聊她的那些“想当年”,那些五百年前的,在那个她已经不记得名字的小镇上的,独属于一个叫栀子的舞伎的故事。

    故事里有初月没见过的乐坊,皇苑,也有和她记忆中很不一样的山川,河流。

    栀子说,她筋骨软,又肯吃苦,六七个月就能把一支《不言》跳得有模有样,是个习舞的好苗子。

    若是她师父还在世的话,一定会很喜欢她。

    初月看着栀子的眼睛,突然问道:

    “你师父是谁啊?”

    栀子愣了一瞬,眼神有些闪躲,“没谁啊,就是我师父,一个……”

    一个很好看,很有才华,很有傲骨的男人。

    她虽然没把话说完,但是,在她的眼睛里,初月还是读到了浓厚的情愫。

    像云销雨霁后夜里的漫天白雾,即使它们没有形状,没有味道,无法被触摸,无法被感知。

    可它们还是那样的显而易见,在黑暗的夜里,温润朦胧。

    “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初月捧着脸颊,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的一角。

    “小月,这世上的好与坏,没人能分清。”

    栀子自嘲般笑了起来,广袖一挥,隐入无边的黑暗里。

    初月不大明白栀子话里的意味,她经常会说一些琢磨不透的话,初月追问过却从来没问出过结果,后来索性就不问了。

    她自顾自地抬手挡住天上的一阙圆月,又从指缝中窥出几点繁星。

    腊月一过,又是新的一年了。

    闻人于宵也已经离开整整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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