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是郦州惯例祭祖开宴的日子,同样的闻人宅邸,去年今时,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到如今,门庭寥落,凄冷白幡挂满了屋檐,廊下院中,只剩点点白烛为这些少爷公子们照引归途。
真可谓,物是人非,事事休。
这一年的闻人府很不太平,甚至可以说,整个郦州都在遭受一场前所未有的灭顶之灾。
而这一切,都要从一只从天而降的恶鬼说起。
传言中,这只鬼乃是上古凶兽祸蛇所化,狡诈阴险,作恶多端。
作为郦州万民敬仰的捉鬼世家,闻人一族可谓倾族而出,闻人卯这位家主更是祭出“祸蛇未除,举族勇士不死不休”的豪言壮志。
而谁也没想到,这句本是用来鼓舞士气的话竟成了一个魔咒。
闻人族久负盛名地捉鬼师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他们的死法千奇百怪,不一而足,甚至,就连还在咿呀学语的十六少爷也没能逃过,被活生生捂死在了锦被里。
到了这年的元月,闻人一族上下竟只剩下一年前被流放不周山从而幸免于难的闻人于宵。
还有一个虽然杳无音信,但好歹至今没有找到尸体,仍有一线希望的八少爷闻人明州。
至少在大夫人眼里,闻人明州还活着。
但是,在听到闻人卯要亲卫把闻人于宵接回来的消息时,青灯古佛了一年的大夫人突然发了疯病,她叫嚷着要让闻人于宵陪葬,手持软剑砍了几十个家丁,一路杀出了闻人府。
然后,她还是被那个同她举案齐眉了五十余年的丈夫,一剑封喉。
曾经东丘上那个明媚似火的姑娘,最终却落了个死不瞑目的下场。
消息传到大足院时,已经过了头七,听着外面震天响的炮仗,初月坐在桌前看着闻人于宵走前给她留下的习字文稿,手中的小狼毫已经枯得不像样子,她还是恍若未察。
入夜,在栀子没完没了的唠叨里,她在廊下点燃了一支白烛。
“想什么呢?都一天了,你魔怔了?”
“你不是挺讨厌那个女人的吗?她死了,你怎么看起来这么难过?”
她扬起脸,煞白的小脸映在冷光里,嘴角挂着一抹苦涩的笑意。
“没事,我在想……我想,他马上就要回来了。”
闻人于宵是在小满那日回来的,他骑在一头红艳艳的高头大马上,一袭白衣,写有“闻人”二字的大旗在他身后猎猎作响,一干名门望族的公子们为他在左右拥簇作陪,他们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一派和谐。
完全看不出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第一次交谈。
他出城时是何等萧瑟,回城时就有何等风光,郦州那本就窄得可怜的街道更是被他们围堵得水泄不通,无一例外,他们都想亲眼瞧瞧这位未来的英雄。
他们坚信,去年轰动一时的龙背山上出现的九转祥瑞,指的就是这位犹如天降的闻人氏幸存的独苗,唯一的男丁。
这些沿路虔诚跪拜他的百姓,他们是多么期盼着这位翩翩公子能带领郦州走出这场浩劫。
可他们却并不知道,自己千迎万迎的,正是浩劫本身。
外面的热闹与大足院无关,初月一早就在院门口等着,屋里有热好的洗澡水,还有她亲手学做的一桌接风宴。
自从闻人于宵成为闻人一脉唯一子嗣的结果成为定局后,她这个通房的地位待遇一夜之间也得到了质的飞跃。
初月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飞到枝头变凤凰。
可当她满心欢喜地看到门外那抹熟悉的身影,她突然有点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这个刚停在枝头的假凤凰,遇见了真凤凰。
谢皎皎一身茜红短打,头发高高束起,笔直的发像瀑布一样垂在身后,她向初月走来,墨发在她身后左右摇曳着。
率真而热烈,多美好啊……
那是她终其一生都追赶不上的美好。
闻人于宵走在谢皎皎身后,眼神一瞬不瞬地落在初月身上,再离开,再粘上。
久别重逢的喜悦被他波澜不惊的外表所包裹,那些情绪沉在他眼底的最深处,只能在他些许抖动的右手上,才能寻得一丝踪迹。
可惜,此时的初月顾不上这些,她在考虑如何能不动声色地悄悄把自己手里的荷包藏起来。
谢皎皎走到近前,在初月的额头上停留片刻,又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唐突。
“你是……初月?”
眼神相交,初月瞬间败下阵来,率先垂下头,端正的行了个礼。
“是,初月见过谢小姐。”
谢皎皎看着她的头顶滞了一下,“啊,不用多礼,其实我……”
“这位是谢家嫡女谢皎皎,明年元月,我会与她成亲。”
闻人于宵出声打断,谢皎皎讶异的转头,一双大眼瞪得浑圆。
“是……”
明明攒了一肚子话想跟闻人于宵说,可眼下除了一个“是”字外,她想不出有什么话是她这个身份能说的,该说的。
“你先回院子收拾收拾,待会儿会有人带你搬到别处。”
“是。”
一颗难得鲜活的心又重新陷入了死寂,看着初月落寞的背影,闻人于宵的眼中流露出久违的哀伤。
现在的心软,为时过早。
“我们的交易与她无关,相信谢小姐是个聪明人。”
话落,闻人于宵敛下眼里多余的情绪,率先转身,负手往院外走去。
“知道了,你不后悔就行。”
谢皎皎如是嘟囔了一句,看着初月瘦削的背影消失在树后,她这才转身跟上闻人于宵的脚步。
无心之言,一语成谶。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