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奈川的世界里,时间过得有时慢,有时快。
慢的时候,她在十九楼小憩两顿,日头才刚刚升到正中。
快的时候,她一日要替五个人避过死劫,好像上一刻日头还没升上山,下一刻月亮就已经缀在天边了。
是日,奈川依着名录,穿了一袭灰色粗布直缀,款款跨进三弄赌坊,随着人流隐入角落,暗自打量着面前这桌的赌徒们。
有蓬头垢面的短打少年,他们拿着几两碎银,眼珠滴流转,他们嚎的声音最高,下的银子最少。
也有锦衣玉冠的纨绔公子,他们带着府奴,下的都是银票,银锭,更有甚者,出手就是一锭金,不过也是这些人输得最惨,典型的人傻钱多。
不过,更多的则是如她这般穿着素袍直缀的男人,那些站在人群后面看热闹的事想要拿闲钱过把瘾的,而那些紧挨着赌桌站着眼冒绿光的,则是凭赌桌吃饭的。
有幸被他名录记载的这位名叫郑多,正是眼冒绿光者的其中之一,面黄肌瘦,穿着素色粗袍,远远看去,活像根麻秆套进麻袋里。
奈川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自然,郑多是不可能有心思注意她的,他现在满心满意都是他赌桌上的全部身家。
赌徒赌徒,亡命之徒,果然不假。
听着骰子在骰盅里噼啪作响,郑多那一双眼珠子简直都快要掉出眼眶,奈川难耐地摸了摸鼻子,她又想起了第一年在树林里捉到又死了一遍的郑多时,他那副模样。
空荡荡的眼眶还在淌血,他献宝似的将手心里那两枚眼珠递给奈川看。
奈川想着想着,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庄家终于肯停下他那双快把骰子摇成碎渣的手,将骰盅拍在桌子中央,一声吆喝,众人立刻挥着胳膊往桌上扔注。
奈川不着痕迹地走到郑多身后,也投下一注,木牌被抛到桌上,恰好撞上郑多的牌子,一下将他的注牌砸到了“小”字一边。
郑多眼看着这一幕,不由得慌了神,可赌桌上的最大的规矩就是买定离手,抛出去的牌子要想再碰,下次抛的可就是他的手指头了。
他心头暴躁,直想将方才那打飞他牌子的人骂个狗血淋头,可甫一转头,鼻子就撞上了一个汉子的胸口上。
汉子身材魁梧,膘肥体壮,单看他那阔大的手掌,只消一掌就能将他拍进土里。
“看啥看。”
汉子厚着嗓子,满脸不悦。
“没事儿没事儿,啥事儿没有。”
一腔火气没处撒,只能吞回肚子,再转头,他正瞧见筛盅里含羞半露的骰子。
“小!”
一时间人声鼎沸,同在一场赌桌上的人们可谓有人欢喜有人愁,赌赢了的人雀跃着捞回自己的注牌,赌输了的只能苦着一张脸,眼睁睁看着方才还属于他们的钱财进了别人的腰包。
同为输家,奈川站在郑多的对面,双手抱在胸前打量着他。
郑多还沉浸在自己的惊愕中没缓过神来,只待庄家把他的牌注推到面前,他这才如梦初醒,疯了一般的转身抱住了那位汉子。
“多谢你多谢你!恩人!你是我的恩人啊!”
被抱着的汉子却没有方才那般凶恶,反倒是僵直了脊背,手足无措地呆楞着。
恩人她本尊只是嗔笑一声,也不再看他,逆着人流转身离开赌坊。
庄家打量着牌桌上最后剩的这张没写名字的柳木牌子,蹙眉咒骂一声,随手丢到了地上。
那块儿柳木牌子不知被多少人的鞋靴碾过,也不知是在谁的鞋底断成了两半。
它安静地躺在一处幽暗的角落,听过辛秘,染过鲜血,它该永远在那个被人遗忘的地方停留,直到被一个少年捡起。
他毫不介意那牌子曾沾染过多少脏污,只是随手在裤子上蹭了两下,就将它藏进了衣襟,最为贴身的地方。
有些种子在秋天播种,在冬天安眠,在春天苏醒,在夏天蓬勃。
最终,它会用它最满意的果实回报给那个秋天。
业都的夏天没郦州那样炎热,温度合宜,最是舒坦,是以,业都人多半都喜欢过夏天。
除了奈川。
她不喜欢伴随夏天一并涌来的几场缠缠绵绵的梅雨。
看着豆大的雨点如水幕一般连结成串落在面前,听着雨滴不停地敲击在房檐伞面发出的叮咚声,那些午夜梦回时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梦魇避无可避地挣脱枷锁,涌入四肢百骸。
那是清醒的绝望,剥皮蚀骨,一个不成人形的怪物,却依旧能够呼吸。
她曾在冰窖下,沸水里,笼屉间,滚油中,听着雨声,受着生不如死的苦楚,祈求上苍垂怜,只为得一个解脱。
可笑的是,她的这场祭祀大典,确实为郦州求来了一场倾盆大雨,
或许,在郦州人的眼里,他们真的做了一件正确的事,上苍站在了他们这边,用她一个妖女换来了他们久旱之后的甘霖。
所以,每下一次雨,她就不由自主地,更恨他们一些。
即便他们如今什么都不记得。
即便他们如今敬重她,讨好她,奉她如高高在上的王尊。
这也并不能改变她,无法做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城主。
她从来都是那个冰冷的神祇,将他们带来奈川,护他们不受战乱,已是对他们最大的恩义。
奈川百无聊赖地坐在树下,外面又开始下雨了,她把十九楼唯一透光的天窗用玄纸罩了起来,又把自己的听觉封死,这样一来,她可以暂时做个缩头乌龟。
直到这场大雨停歇为止。
今日的名录她也懒得再跑,左不过是一桩家宅内斗,庶子横死的事,只用小笺通过暗渠传书到住在一楼的何远手上,让他差人去办。
想到何远,奈川又想起了双结那个傻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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