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级长阶上,一个灰袍少年拿着比他还高的扫帚,借着头上的幽幽月光,一下下仔细洒扫着。
四个月前,他还是三弄赌坊章老板手下最得力的“猎手”,是西城人口中所谓的神偷。
后来,因为接连不断的事故,他成了业绩垫底,险些殒命破庙的乞丐。
如今,他被住持救回来,成了带发修行的和尚。
见过命途多舛的,却真没见过舛成像他这样的。
想到这儿,空荡荡的肚子不争气地传来响亮的咕噜声。
“你……饿了?”
万籁俱寂之中,一点清雅女音泠然跃起,伴着周遭藏在草木中的几点蝉声,少年循着声音转头看去。
矮他两阶的地方,站着个瘦弱的姑娘。
她背对着月光,面孔阴翳在暗处,看不真切。
于奈川而言,他的面庞,实在是被月色照得一清二楚。
在梦中早已面目模糊的那个人,如今,就站在那个离她不远的地方。
比常人要稍黑些的皮肤,稚气未脱的眉眼,秀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下颌,泛白的薄唇,
她终于等到他了。
来寺庙两个月,秉承着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他已将自己和尚的身份消化的差不多,虽然还是很不喜欢寺庙里压抑的气氛,诡谲的僧人,还有不够塞牙缝的素食,虽然还是很想吃肉喝酒,很想回到城里继续他的神偷生活,但他也不是个傻子。
若是回去再被章老板逮到,只有死路一条。
如此,他将扫帚靠在腿上,双手合十,朝她拘了个佛礼:
“无妨的,施主。”
面前传来一阵轻笑声。
“敢问这位小师傅,今年多大了?”
奈川上了一个台阶,侧身与他相向而立,月光从她的侧面洒下,映出琼鼻樱唇,黛眉轻浅,以及一双湛蓝的杏眸。
那双眸子有点眼熟。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出于礼节,少年还是耐心答道:
“回施主,小僧今年十岁。”
十岁啊……
记得当年在镜月居初见时,他也是十岁。
她好像又看见昏黄烛火里,嘴角挂着一粒米的男孩儿。
“名字呢?”
……
答她的是一阵静默。
“住持还没给我赐法号,从前在城里,他们都管我叫六十八。”
他对于七岁前的生活没有任何记忆,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不知道自己爹娘是何许人,他理所应当的沦为了乞丐,然后投名到三弄赌坊里,做了第六十八个猎手。
所以他们一般都叫他六十八。
奈川没再继续问下去,她抬头向高处眺望,掐算时辰已经快到亥时了,那些僧人们竟还在沉声诵念着佛经,声声佛偈钻入耳骨,耳后烧了多时的那块神祇腾纹竟跟着舒缓下来。
“我是来拜谒住持的,夜路难行,小师傅可愿意陪我走一遭?”
少年看了看身后那七十来阶,夜幕之下,确实看得不大分明。
“好,施主随我来。”
少年将扫帚横提在身侧拾阶而上,奈川则拓着他的脚步跟在他身后。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她走到一半,蓦然回首,眺望着远处烟云缭绕中的重峦叠嶂。
圆月高悬在天边一角,景象重叠,她仿佛又看到了那日自山下连绵而上的那条宛若赤色长蛇的火光,还有那个孤诣决绝,只身融于绚烂的姑娘。
她看得出神,停下了脚步,少年走在前头,也跟着回头看去。
“施主,怎么了?”
他的嗓音如玉石击磬,奈川回过神,眸子落在他的身上。
“在想一些不重要的旧事。”
因为这次你在我身后,所以从前那些,都不重要了。
奈川看着他,嫣然一笑。
少年的面庞攀上了不自然的绯色,他自觉垂下眸子,转身继续向上走去。
步子乱了,呼吸乱了,脑子也乱了,为什么会乱?他想不明白。
他只是打心底里觉得。
——她真好看。
在山下时,因为离得远,奈川还没觉得伽蓝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可如今离寺门越近,结界赋予的压迫感就越是强烈。
一脚踏入门槛,结界应声而开,她清晰的察觉到,自己步入了一方幻境。
幻境中的景象与她记忆中七岁见过的伽蓝寺并无不同,僧人身穿黄色直缀,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没有半点交谈,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方才还满满当当的大殿变得空阔,只有一盏漏刻还在尽职尽责的滴答作响。
“他们素来如此,施主不要介意。”
少年拢袖站在奈川旁边,来这儿两个多月,他已经逐渐习惯僧人们的诡异气息,他们从未跟他有过哪怕一个眼神的交流,不只他,就算是他们师兄弟之间也是不说话的。
住持说,这是他们修行的课业。
奈川稍稍颔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这个幻境搭得急切而敷衍,面前的僧人们只是单纯被捏出来放进去,除了能走能动,本质上跟他手里的扫帚并无差别。
相对于这个幻境,她更想见见建造这处幻境的人。
“阿弥陀佛,小施主,别来无恙。”
沧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来人手持禅杖,一袭皂色长袍,外披迦罗沙曳,随着他的脚步,杖头上的锡环相撞,发出轻灵的鸣响。
“上清方丈,果然是你。”
六千年未见,他与她记忆中的,当真还是分毫不差。
“方丈可是自梵南而来?”
她得到神谕后一直从未离开过南冥,对于梵南圣地,她知道的也只是书上记载的只言片语,未曾亲自探访。
看着面前的上清方丈,以及他周身耀眼的卍纹光辉,猜也能猜到他与梵南的关系。
“小施主愈加聪慧了。”
上清方丈生得颇为富态,笑起来像极了梵南佛坛上的那位佛祖,慈眉善目,温柔敦厚。
“大师,我可以去吃饭了吗?”
一旁站了许久的人终于站不住了,他已经有将近一天的时间没吃过东西,明明是中秋节,活得连三弄赌坊门口的狗都不如。
当然,他再如何不满,也是感念上清方丈对他的大恩,他很清楚如果不是方丈的收留,他早就死在三月前的那个夜里了。
“六十八,你来伽蓝寺多久了?”
见上清方丈没答他,少年赶忙正了脸色,拘上个佛礼:
“回大师的话,两月有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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