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规转过屏风缓步踏来,目光掠过血肉模糊的彼子,落到尹边澜脸上。

    “尹小兄弟,别来无恙。”

    “呦,何掌事手段了得,竟能把谢公子请过来。”

    板子还在大开大合地起落着,眼看彼子就要咽下最后一口气,何远眉头一横,开口大喝:

    “够了!”

    在外堂静候多时的侍卫听令,立时鱼贯而入,分列左右,严真金带着一柄金刀走在队末,长刀一横,生生将两个打手逼退了三步。

    “何远,你这是什么意思?”

    尹边澜并未被这阵势吓到,他好整以暇地玩弄着手里的扳指,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那个坐在轮椅上,面色深沉的男人。

    “彼子擅闯严公子的客房,确实是他有错在先,当着诸位宾客的面打了十五板子,算是给严公子一个交代,若是再打下去,闹出人命报到程五娘那儿,怕是就不好了吧。”

    何远虽是坐着的,可谈吐间气势恢弘,不输高坐在圆桌上的尹边澜。

    “啧,可我怎么觉得他还能再撑五板子?”

    “尹公子,”谢子规适时开口,“城主令不可废,这五板子事小,若是真将人打死了,事情捅到尹司军那儿,怕会扰了尹公子的心情。”

    尹边澜面色阴翳,盯着谢子规的脸磨了好一会儿后嚼牙,终于呸出一片菜叶,这才慢悠悠开口:

    “今儿是看在谢公子的面子上。”

    谢子规颔首算是回应,严真金依令收回了手里的刀,转身回到严辛背后站好。

    本欲起身的尹边澜,眼神跟着严真金的脚步一动,又坐了回去。

    何远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若不是严侍卫提醒,我都差点儿忘了这两个小东西了。”

    何远手指不断敲打在木制扶手上,淡声道:

    “他们两个都是我阑珊楼的人,如何处置就不麻烦尹公子了。”

    “不麻烦,你处置你的,我就在这儿瞧着,不插手。”

    尹边澜作势斜倚在手边的软枕上,好整以暇地等着看戏。

    何远凝眉,正要开口将人请出去,却听见身旁的少年郎声道:

    “是奴才失职,奴才愿领五笞板。”

    屏风后,姗姗来迟的奈川蓦然站定,她隔着屏风凝神于不远处那道立得笔直的脊背,久久不移。

    “好!”尹边澜鼓掌大笑道,“何远,你这手下原来还是也有机灵的啊!”

    九霄眼神坚定地盯着被七手八脚抬下长凳,已经奄奄一息的彼子,并未察觉到身旁严辛同严真金投来的目光。

    疑惑的,愤怒的,还有藏不住的惊慌。

    “掌事!”见事态不妙,严真金赶忙跪到何远面前,“家侄素来体弱,少不经事,在下愿意代他受过。”

    严辛几乎是跟着严真金起身的,他上前想把他拉起来,“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话就在嘴边,他张着嘴,这句简单的话就是说不出口。

    他知道如果说出这话的后果是什么。

    他劝不动严真金,只好跟他一起跪在何远面前,不住地磕头。

    何远却反常地噤声不语。

    尹边澜讥笑着,逗狗似的冲严真金打了个口哨。

    “跪他没用,严真金,你的债主子在这儿呢。”

    他和严真金有仇。

    几年前他曾在阑珊楼看上过一个清倌,事儿都成了却还是让严真金把那清倌带走了,最后事儿被捅到他二哥尹边山那儿,让他挨了一顿板子。

    据说最后严真金还真把那个清倌娶回了家。

    “严真金,跪过来,说几句好话,本大爷或许能念在你老婆从前也伺候过我的份上,饶了你。”

    严真金背对着尹边澜面色铁青,许久不做话的何远看他副模样也只能暗叹一声,眼神先是对上严辛那双乞怜的目光,又从九霄板正的肩头掠过,望向二楼回廊上那抹紫影。

    请尹边澜出去并不难。

    但是有人下了命令要他当甩手掌柜,他也没有办法。

    堂上寂静一时,十五楼往上看热闹的客人也纷纷被请回了自己的屋子。

    严真金自知求助何远无望,只好攥紧拳头,僵直背脊,在严辛怔忡的目光里,转身。

    “请尹公子宽恕家侄。”

    他将头压的很低,可即便如此,尹边澜戏谑的眼神仍能将他那巍峨的尊严烫出一个窟窿。

    “请就够了?严真金,我要你求我。”

    “不要了!叔父!我愿意受刑,我愿意!求你不要这样!”

    严辛的年纪比九霄还要小几个月,在严真金的呵护下也从未经历过什么大灾大难的,如今这一遭已经将他的精神搓磨到极限,他崩溃地哭着扑了上去,胡乱挥着胳膊想要捂住严真金的嘴巴,想要阻止他再受人愚弄摆布,再说出那些剜心的话。

    严真金看着他满脸的泪水愣怔片刻,而后将他的双手反剪,一掌推到了地上。

    或许是严辛的眼泪为他积攒来了勇气,严真金紧咬牙关,字字千钧:

    “求、尹公子、宽恕家侄。”

    “好啊,跪到我脚下,给我磕三个响头,我就免了他这五板子。”

    尹边澜挪到桌边,将两脚耷拉在半空划出个圈,圈出了脚下的这方土地。

    何远已经坐不住了,他的手指不断地敲击着手下的木柄,快要把那块儿木头敲出个洞。

    “深更半夜的,尹大人,这是在做什么呢?”

    泠音乍起,犹如鸢啼凤鸣,又带着几分浑然天成的妖媚,众人循声望去,有一倩影自转梯款款而来,锦衣华服,云髻半堕,在一众目光中,她仍淡然地抬手缕过垂在肩头的那一缕青丝,葱白玉指上的那抹红分外惹眼,在大堂阑珊灯火之中闪着耀眼的光芒,定睛才知,那是一颗镶嵌在护甲上的红宝石。

    在场的侍卫们还未反应过来,箕踞在圆桌上的尹边澜先一步跃到了地上,磨挲着两只手,一副无所适从的忐忑模样。

    “这,不过是一些琐事,宁晚你怎么来了?”

    虽然按理来说,他哥是司军,她娘是司狱,他又比程宁晚虚长一岁,合该是程宁晚的长辈。

    可他就是怕她,打小就怕她,或许是因为每次犯错都会被尹边山压到钤狱听审,而每次审他罪的又正好都是程宁晚。

    在尹边澜的眼里,他甚至觉得与程宁晚相比,她娘程司狱都显得面目和善许多。

    更何况程五娘只有她这一个女儿,自小以接班人的要求教养,除却在那事颇为放浪外,平心而论,在正事上她做的确实无可挑剔,假以时日,她定会成为新一任的司狱。

    而他嘛,最多最多也就到总兵这个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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