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已经晚了。
九霄在门前停下脚步,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须臾,泠泠声音,宛若千年寒冰兜头浇下:“小九,如今你大仇得报,可开心啊?”
九霄没答她,奈川踱步坐到椅子上,继续剖心:“我知道你不想被人欺负,你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是有些坏事一旦开始做了,就停不下来了,就像你今日想让彼子长个教训,却没想到会让他险些死在笞板下,更没想到会殃及他那无辜的傻姐姐,让她被迫委身败类,只为了一瓶正被你握在手里的金疮药。”
“小九,当一个坏人,可没你想的那样容易。”
九霄怔然抬头,门外打来的光亮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影子尽头被一双绣鞋踩着。
奈川将桌上的茶杯捻在手头把玩,须臾,只听微不可察的一声轻响。
脚下的影子变得粗矮,她转头,错愕地看着九霄。
他在跪她。
“奴才知道错了,”九霄抬着头,将她脸上的神情尽数收入眼底,“大人今后想要奴才做什么,奴才就会去做什么,绝不会有二心。”
奈川愕然,她静默良久,只是盯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这样熟悉的一张脸,突然就变得陌生起来。
“你以为,我跟你说这些,就是为了驯服你,让你给我当奴才的?”
凄冷的声音带着不可置信的嗔怒,话落,她又不可自抑地低笑了几声,像是在自嘲。
“不然呢?”九霄垂下头,盯着她的袍角,“你把我带回来,给我弟弟的名头,又不管我,放任自流,不就是等着抓我的把柄,让我替你做事。”
他确实是这么揣度的,一切情形也都和他的猜测对得上号。
除了那双氤氲着水汽的杏眸。
是因为被他直截了当地戳破,所以恼羞成怒,气哭了?
奈川原本只是想借着他的这场局,引他发现自己走错的路,绕开从前那些恩恩怨怨,把他往光明的地方引。
何况看他今日的表现,大约是没犯过杀戒,底线犹在,才会在听到彼子将死时流露出那样不忍的神色。
可谁成想,他竟然完全会错了意。
听他一口一个奴才地叫着,奈川只觉得耳后腾纹烙得生疼,她难耐地揉着,那火舌却像是有了生命般,顺着指尖一路烧下去,灼热的痛感沿着胳膊一路直抵空荡的胸腔,在曾经搁置心脏的位置,以燎原之势,凌虐着每一根断骨。
或许是很久没再感知过痛感,抑或是此次疼痛实在太过猛烈,她再也支撑不住,从椅子滑坐到地上,一手死死攥着胸口的衣襟,另一只手掩在袖中捻决,运作周身法力进行调息。
一股血腥味儿猛然窜入鼻腔,她下意识倒向一边,鲜血如瀑般飞溅在屏风上,九霄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回神时,衣角也被溅上了血滴。
方才明明还是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
九霄正要爬起来查看,屋里的油灯倏然灭了,整个房间只有那扇半敞的门给予的一线光源。
光落在九霄的背上,隐没于主桌一角。
屏风那里没得一点儿赏光,漆黑一片。
不知怎的,九霄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即便万般不解,他还是依从本心,默默跪了回去,没再吭声。
而就在那不为人知的黑暗中,女人青丝散乱,半身倚靠在血色浓重的屏风上,鼻腔里那似曾相识的血腥味迅速消散,她又成了那个无知无觉的神祇,而方才的痛感,更像是她做的一场春秋大梦。
六千多年,这是她第一次闻到这久违的血腥味。
说来可笑,这血腥味从前她是如何嫌恶抗拒,如今,竟也可以为了这片刻滋味而欣喜不已。
她闭上眼睛,神识流连过七经八脉,没什么不妥的地方。
寂静中,布料摩擦带出的轻微窸窣声纳入耳畔,奈川回过神,才想起来这个惹人头痛的存在。
“我没想让你做我的走狗,”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带着虚弱的气喘声,勾得他下意识抿起嘴角,“不论你信不信,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要利用你的意思,今日这事,我只是想教你别做那个没有底线的恶人,如果惹你猜忌,让你生气了,是我的错,很抱歉。”九霄不可置信的抬起头,他的眼睛已经足够适应黑暗,能够捕捉到奈川大致的轮廓。
她在跟他道歉吗?
奈川没得到回应,有气无力地捡起话头,继续说着:
“彼子那儿已经有蒲陵医馆的人去医治了,他不会死的,至于他姐姐,下楼后何远会拦住她,给她她想要的东西。至于严真金,我认为你该恨的人不是他,而是打你的那两个打手,还有指使他们的章梅,那两个打手我已经派人替你教训过的,你身上的伤也已经一处不少的还到他们身上,至于章梅,树大根深,不过我已经在办了,年前会给你一个交代。”
她一次说了太多的话,话落无意识地咳出了点儿淤血,九霄在莫大的怔忡中回过神来,下意识起身想给她倒杯水。
可这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准备。
“坐下,听我把话说完。”
奈川不大讲究地用手背抹过嘴角的血迹,看那逆光的人影顿身片刻,又乖乖跪了回去。
他的腿不会麻吗?
奈川蹙眉,脑袋里闪过这个问题,开口续道:
“你知道为什么严辛宁可受鞭刑也不愿意受笞刑吗?”
话落,她本没想着九霄能回答她,却没想到,久久沉默的少年终于开了尊口:“因为她是女人。”
意料之外,奈川扬起唇角:“你一早就猜到了?”
“不是,也是刚刚猜出来的。”
严辛不是个懦弱怕事的,但今天他的反应又太过奇怪,想来想去,唯一的可能便是笞刑需要脱裤子,作为一个姑娘,唯一受不了的就是这点。
九霄语气十分平静,心底却是有几分内疚的,若早知道她是个女的,他也不会把这种伤筋动骨的事算计到一个姑娘身上。
他如今更像是个欺负女人的恶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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