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娘是杨幺,曾经阑珊楼的清倌,琵琶一绝,后来被尹边澜强要了,人虽然被救回来,但也疯了,”她慨叹一声,继续道,“严真金自年少时就爱慕她,本想攒够银子再娶她,看她成了这个样子只觉得是自己的责任,就依诺把她娶了回去替她治病,在这期间也陪她生下了她和尹边澜的孩子,是个女儿。可生育让杨幺的疯病更严重了,她认准了严辛是个儿子,时刻提防着严真金要来害她的儿子,是以,严辛从小到大都以男子身份自居,来阑珊楼当值,也是为着杨幺的病。”
这些事,说起来也都是六千年前的了,但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几年前的而已。
事已至此,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九霄都已经知道了,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场局错得有多离谱,到头来,原来他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重午那晚,是严真金将你抓到的不假,可派他抓贼的人,”奈川顿了顿,和缓道,“是我。”
迎着他疑惑的眼神,奈川淡淡续道:“我并非何远的表妹,千灯也只是一个名号,我本名奈川,是阑珊楼主。”说罢,她竟笑了起来,“如果真的要恨,你该恨的也是我。”
阑珊楼主,即是业都城主,坐在整个城池最高处的那个神秘人,竟是她吗?
黑暗中,奈川的轮廓愈发清晰,门外的光像是为了她的存在硬生生学会了拐弯,点滴微光落在她身上,淡紫的裙衬着地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广袖下是染血的皓腕与媃胰,再往上是纤细的脖颈,毫无血色的脸颊,唇角干涸的血渍延至颌角,再不能滴落,她艰难地撑着上半身仰躺在屏风上,而身后绣有大簇牡丹的屏风像是被红梅点缀,妖艳而冰冷,刺目得很。
像是陨落的神祇,机缘巧合下落在了他的面前,摔了个四分五裂,破碎不堪。
他该虔心将她拼凑,再重新供奉于高阁之上,唯恐亵渎。
“对不起,我明天一早就去和严真金说清楚,我自己做的错事,自己会承担后果,”
九霄默然起身,他的影子重新变得纤长,奈川垂着眼皮,看着那道影子缓缓来到她的脚边。
她下意识缩起脚。
“你……你还好吗?”
这大约是九霄这辈子第一次主动关心一个人,奈川整个身躯都被纳进他的影子,淡笑摇头:“没事,我经常这样的,习惯了,跟你没有关系,不用在意。”话头略顿片刻,续道,“今后无论见着什么人,都不许再以奴才自居,阑珊楼里没有奴才,你是这里的侍卫,也是我的弟弟。否则,以后若是传言,阑珊楼主的弟弟竟是个奴才,你要我如何自处啊?”
她这样笑将着,九霄蹲身到她近前,她也没什么异样的感觉,甚至还逗弄着戳了戳他的鼻尖。
很早之前她就想这么做了,只是一直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机会,如今得了便宜,笑得很是乖张。
九霄没在意她的动作,只是一门心思地考虑着什么。
“想什么呢?”
九霄嗫嚅,却难得诚实:“地上凉,想把你抱到床上去歇着。”
奈川一愣,笑得更狠:“就你那麻秆粗的胳膊想抱我?”
“那你也不能一直在地上躺着。”他还在犟。
“我不傻,歇会儿就能起来,你也别在这儿等了,明日还得干活不是。”
九霄踌躇半晌,将“明日休沐”这四个字咽了回去,只嗡声道:“那你早点休息……”
“楼主姐姐。”
奈川侧头瞧着他的身影融进光里,笑容悄悄收敛,手腕一翻,房门应声闭合。
十九楼灯火未燃,漆黑的夜里只余月影清浅,内室宽阔的榻上,谢皎皎呈大字形瘫在床上,睡得张牙舞爪,儒裙纵到了腿窝,两条纤白的小腿大剌剌地露在外面,唯一一床锦被被她毫不留情地踹到床尾,枕头不知何时也被她随手甩到地上。
她的睡相向来不佳,谢夫人时常担忧未来的姑爷是否会被她吓着,有心指正,却又舍不得真用绳子把她捆住,只能耳提面命几次,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去了。
但秋夜的冷风可不会轻易饶过她。
骤风像是长了眼睛,自天窗潜入十九层,将紧闭的房门吹出一个小缝,由缝隙涌入外间,流经八角玲珑转阁,直抵谢皎皎榻前。
尔后被一层不可见的屏障阻挡。
姑娘睡觉时娇憨得很,她偏着头,嘴角还留有似有似无的口涎,咿呀呓语着什么,听不大真切。
地上的枕头被人拾起,他轻手拍去浮土,又揽起她的脑袋将它放回床上,让她枕得舒服。
在一阵窸窣声后,锦被也严丝合缝地将她捂了个严实。
谢皎皎蹙着眉头翻了个身,面朝外侧蜷起腿蹬了两下被子,没蹬动,万般无奈之下瘪瘪嘴,索性也将就着继续睡了。
寂静的夜里,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声。
像是自碧霄而来,空谷留音,婉转绕在耳畔,久久不散。
“你还在坚持什么呢,小白?”
次日辰时,阑珊楼热闹依旧,谢皎皎首当其冲步出云梯,奈川紧随其后,看她时不时地转头同她聊昨晚做的那场梦。
梦里她是草原女将,策马扬鞭,恣意潇洒,那些虎莽男儿跑不过她,只能咬牙坠在几丈开外的地方,呼号着让她慢些。
是个很欢愉的梦。
昨日她确实喝了不少,但还远没到醉晕过去的程度,是奈川恰巧碰见她,又想起来厌诃和温离晚间聚头,怕是会对她那些不该有的梦境做什么,一时担心,便在谢皎皎酒里下了点儿安神散,以此为由留她一晚。
好在,她一夜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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