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知道自己没有死,却又怎么也醒不过来。
他只能清醒而绝望地住在梦里,这是个面目模糊的梦,像是走马灯,一个个身影如鬼魅般向他奔来,穿过他的身体,飞散在他身后的空气里。
每每被这些怪物穿身而过,心肺像是被揉捏成一团,喘不上气。
制不住这些怪物,他索性盘膝入定,念起了清心决。
“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幽篁独坐,长啸鸣琴……”
铿——
一声尖锐的断弦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耳畔有风声掠过,身上也随着这阵疾风轻快了不少。
风声过后,是愈加清晰的交谈声。
“烧成这样还能活?这十三爷命也真够硬的。”
“命硬有什么用,要我说,活成这个废物样,还不如死了算了。”
“啧啧啧……”
九霄睁开眼时正站在一条蜿蜒的小径上,右手是假山群,左手是稠密的枫叶林。
头顶,高高悬挂着一轮圆月。
他莫名觉得这场景分外熟悉,斟酌片刻,还是将这丁点熟悉感归咎于梦境所造成的错觉。
方才在他身边交谈的两个婢女已经走远,她们并没有发现他,想来,这梦境里的其他人也是无法发现他的。
路的尽头迸发出一阵狂悖的笑声,他打量过四周后,循着声音往前走去。
没走几步,九霄就闻见了一股刺鼻的糊味。
视线穿过路尽头的那扇不大的拱门,门的那边,是一片火海。
房子已经被烧成了一片断瓦残砖,而废墟前,背对着那片火海的,是一个趴伏着的少年人。
虽然是跪趴的姿势,他的脊梁依旧打得笔直。
九霄仰头看向拱门旁那块被青苔覆盖住的牌匾,展袖擦了擦,露出了它本来的面貌。
「镜月居」
他的眼神在“月”字上凝了一会儿,这才抬脚往院儿里走去。
“闻人于宵,你很能耐啊。”
九霄的脚步随着他的这一声唤堪堪停住,说话的是个与九霄身量相当的男人,他翘着腿坐在池边的矮石上,神情倨傲。
而那个被唤作闻人于宵的少年也跟着抬起头来,他脸上被熏得黑黄,借着银白的月光,九霄看清了他的脸。
没有太多惊讶,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这个闻人于宵的脸,和九霄十岁时的模样简直是分毫不差。
闻人于宵敛下眸子,在地上狠狠磕了三个响头:“求二少爷,放过十三。”
“好啊,我可以放过你,”被叫做二少爷的男人笑得戏谑,他搓了搓下巴,随手指着被扔在花圃里的那团黑影,“去,把那边那个丑东西,扔回屋子里,用她的命换你的,你就能活。”
九霄循着他手指的方向往花圃望去,那儿正卧着一只肖似猫儿大小的一团,可听男人的语气,那绝不该是一只猫。
闻人于宵低垂着头噤默着,九霄则缓步向花圃探去,直到看清蜷缩着的瘦小身躯,以及她身后墨一般乌黑的长发,他这才敢确认,躺在那儿的是个姑娘。
男人见他犹豫,又玩味开口,给了他第二条路:“当然,你也可以自己走进火里,本少爷发善心,留她一条狗命。”
“求二少爷,放过十三。”他结结实实地再次磕了一个响头,同样的话,他又重复了一遍。
男人没答话,只是起身接过仆从递来的长鞭,在半空中舞了两下,利落地甩到了闻人于宵的身上。
明明是那么单薄的身板,挨了一鞭却连动都没动。
“求二少爷,放过十三。”
又一个响头,这次没等他直起身,鞭子已然挥了下来。
一鞭、两鞭、三鞭……
他一鞭鞭狠狠抽打在闻人于宵的脸上、肩上、背上,到最后像是杀红了眼,每落下一鞭,就要扯着嗓子大吼一声:“哈,叫!我让你叫!”
“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还想跟我耍心眼?”
大约落了几十鞭,直到那血肉模糊的一团终于不再动弹,男人手也酸了,索性扔下鞭子,托起他的一条腿就要往火里扔。
就在九霄以为,这场梦也要就此了结时,那团被他视作必死的血人,竟然动了。
他反手拽住了男人的衣角,和九霄一样,那个狂放的男人也难得愣住,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我愿意做二爷的奴才。”和着腐烂的血肉,他努力说清每一个字。
“什么?”大约是被闻人于宵强悍的生命力所威吓,他暂且放过了他的腿,好整以暇地擦着自己手上的血。
“我愿意做二爷的奴才,做最听话的狗,我愿意对天发誓,此生只忠于大房,绝无二心,二哥若不信,现在、现在就可以断了我的所有筋脉。”气若游丝的人,竟也能说出这样清楚有条理的话,他声音不大,每个字却都如雷贯耳。
那是对生的渴望。
不、或许,还有比“生”更重要的事。
“只求二爷,可以放过我……和我的奴婢。”他铆足力气伸手去够男人的衣角,却先一步被人踢开。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情种,”
男人啧啧两声,像是突然对他起了兴致,他揉着手里的帕子,慢慢晃到了他的面前。
“不过,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做我的狗,做狗,就要拿出做狗的诚意,
来,先叫两声给我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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