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跟着陛下来到昭阳宫的时候,正是暮色初降,昭阳宫里一盏盏漂亮的宫灯都亮了起来。不同于养心殿永远的静默,夜色开始笼罩的昭阳宫里不时就有宫人轻声的笑语,花香杂着宫人轻笑,每次都会让吉祥跟着陛下一起松弛下来。今日却不同,吉祥总觉得前来接驾的如意和采星笑得紧张了一些。
皇后娘娘这次居然就站在正殿前的宫灯下,看着似乎在赏宫灯下的海棠花。但吉祥却背脊出了汗,皇后娘娘很少会到殿外接驾,总是在内室懒洋洋歪着,娘娘这是真的要——。他觉得自己吞咽都困难了,但陛下依然是一切如常,一看到娘娘,就伸手握住了娘娘的手。
“还没到夏天呢,就穿得这样轻薄了,夜风吹着要不舒服的。”吉祥总觉得陛下这段日子对娘娘愈发温柔有耐心,但今夜的陛下看向娘娘目光中的温柔情意还是令只是一瞥捕捉到的吉祥震撼。
他觉得自己也许猜错了,陛下不是来揭穿阴谋的。
想到这里吉祥的脸愈发白了,让一边的如意都多看了两眼。吉祥露出如往常一样的笑,这次却实在没有精神跟如意采星套近乎,只是提着心竖着耳朵听陛下和娘娘的动静。
没一会儿采星姑娘就来说膳备好了,请陛下和娘娘去用。
陛下想吃的清蒸鱼就在陛下手边,吉祥看着陛下夹起慢慢吃了,他在一边紧张得快连口水都咽不下去了。他注意到那道鱼,娘娘一口也没吃,桌上的菜娘娘吃得很少。
可这日的陛下却比哪日用的都多。看得吉祥莫名鼻头发酸,他不懂为什么,就是觉得看着眼前明明温暖的一切,那样难过。
末了还上了一盅汤,吉祥看着陛下端起来喝得一滴不剩。
皇后娘娘默默看了一会儿陛下,问道:“还有点心,陛下吃不吃?”吉祥的心跟被石头塞了一样,都吃这样多了,还有点心啊
徐士行漆黑的眼眸看着谢嘉仪,慢慢点头:“朕想吃。”
待到点心上来以后,陛下果然每样都用了两块,还要再伸手拿的时候,是皇后娘娘按住了陛下落在点心上的手。两只手一大一小,落在淡黄色糕点上,单看画面是赏心悦目的。
手漂亮,点心也漂亮。
徐士行抬眸,含笑看向谢嘉仪:“皇后,不舍得了?”
谢嘉仪移开手,却被徐士行拉住了指尖。他紧紧捏住谢嘉仪的指尖,含笑看着她。
“陛下,是不是遇到不痛快的事儿了?”谢嘉仪非常有经验道:“这种时候吃再多也是没用的。”难过并不会随着食物一起被咽下去,反而会随着食物一起涌出来这些经验,她有。
徐士行垂下了眼,看着她被自己握住的指尖,轻声道:“没有。”没有不痛快,只觉得痛快极了。
“那我陪陛下走走吧。”谢嘉仪想,总不能明日都知道陛下被昭阳宫给撑吐了,到时候寿康宫又要跳起来找事了,想想就烦。
两人相携走在宫灯下的庭院中,徐士行叹息道:“海棠开得这样好啊。”
“哪天我陪你去看看樊华园里的昌州海棠吧。”徐士行突然就想到好多年前樊华园的宴会,谢嘉仪两眼冒火对他说,那是她的树,谁都不能碰她的树。那时候,知道他把张瑾瑜带进了樊华园,她一定快气疯了吧。可惜直到那时候,自己都觉得谢嘉仪是一个最终会回到他身边的风筝。
这天晚上一向话少的陛下说了很多话,反而是皇后娘娘几乎是沉默的。
最后徐士行转身看着一边呆呆看着海棠花的谢嘉仪,伸手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看她愣愣回神,才把人带到了怀里。徐士行问她:“冷不冷?”可是他真正想问的是,昭昭,你快活吗?我想让你快活啊。
这天陛下回到养心殿的时候,吉祥已经像个快绷断的弦儿,全凭自己融入骨头的业务本能伺候着。一直到帮陛下换下靴子衣裳,吉祥才颤声问道:“陛下,要不要请汪太医来看看。”
陛下只看了他一眼。
他立即就闭紧了嘴。
陛下从离开昭阳宫,就判若两人,始终沉默,一言不发。此时,陛下一言不发地坐在龙床边。吉祥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来,一个黑影如同鬼魅一样出现在内寝中,跪下禀道:
“药被娘娘毁掉了。”
只是一句话就让吉祥觉得一直被攥着的心突然松开了,他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欢喜地看向陛下。此时那个鬼魅一样的黑影已经又人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吉祥看到坐在龙床上的陛下却没有笑,陛下似乎想笑,却露出了一个哭一样难看的表情。
他看到陛下整个人都好似控制不住身体一样发抖。
他大惊上前,却听到陛下努力控制却依然嘶哑的声音:“出去。”
吉祥马上出去,靠着内寝门,小心听着里面动静,等着陛下新的吩咐。他听到内里传来一种好似兽一样压抑低沉的哀嚎,只有那么一声。
一切又重归死寂。
吉祥不明白,明明陛下看到了娘娘的情意,娘娘即使为了小世子也不愿意伤害陛下呢,这是多好的事儿。
为什么他觉得,陛下陛下好似在哭
这个想法让吉祥一激灵,因为吉祥突然意识到跟着陛下这么多年,陛下从未掉过眼泪。
隔着门,吉祥都能感觉到陛下压抑的莫大悲怆,让他都想跟着哭。可是,为什么呢,吉祥不明白。
昭阳宫里,宫门已经紧闭,如意查了一圈,回来跟娘娘禀告。
末了如意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问了他的郡主:“娘娘,不后悔吗?”这样好的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谢嘉仪看着晃动的烛火,好一会儿才慢腾腾道:“如意,你知道我最恨陛下什么吗?”
她后来想,她最恨徐士行的大约是他们两人少年相伴,结发夫妻,情深义重,可是他却不给她的人生一个清醒明白的选择机会。她曾经的一败涂地,不过是因为毫无芥蒂的信任。她信任了,交付了,然后踩空摔下来了。但是那条路,徐士行如果如实告诉她会有谁会遇到什么,她根本不会走上去。
“我与陛下,没有情了,但还有夫妻之义。”半路夫妻,也是夫妻,她承了好处,就全了这份情义。不利用他的信任欺侮他,这就是她对他最大的情分了。
她厌恶的,都是不敢堂堂正正明明白白同她争的人,却如阴沟里的老鼠暗戳戳算计着。她和儿子就是争,也要争得明明白白,如此,不管结局如何,她都还是她自己。她重生以来,从来不想活成前世她所厌恶的藏在暗处的老鼠一样的人。那样,就是活下来,又怎样呢?
“真到此路不通的一天,如意,咱们还是可以争一争的。”历史上从来不缺宫变的皇后,或者太后。
这个话题就结束在这里了,谢嘉仪问如意:“承霁身上的淤青下去了吗?”
如意迟疑了一下:“伤倒还好,只是不知那位师父给小世子用了什么,奴才好多次都觉得小世子很难受,不过默默忍着。”
谢嘉仪眼皮跳了一下,攥紧了手。
她想到儿子的脾气,大约就是打发奴才都出去,小小一个孩子抱着被子自己熬着。翌日看到她,还是端端正正,欢欢喜喜。
他才六岁呀。
可是谢嘉仪却说:“看着就好了,他没开口就当不知道。”这是他父亲曾经走过的路,他都要再走一遍。
第二日当养心殿内寝的门被高大挺拔的帝王推开的时候,吉祥总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一个崭新的陛下。陛下面色一如往常,敛容少言,整个洗漱更衣期间只问了一句:“皇后起了没?”吉祥答了,陛下点头,这一刻眉眼间都是温柔,一点不像那个众人心中阴郁寡言的帝王。
“陛下,去昭阳宫?”吉祥在一边小心问道。
他看到陛下看着外面的天空,眯了眯眼,启唇道:“去寿康宫。”
吉祥进去帮陛下整理龙床时才惊慌发现那里放着的一个黑色瓷瓶空了,他软了膝盖,变了脸色:“陛下?”而陛下理着自己的袖口,不过回头看了一眼,淡淡道:“没事,朕服了。”
吉祥扑通跪倒了,那里面是跟娘娘手里一模一样的绝嗣药啊!
他听到陛下轻笑了一声:“还不赶紧伺候着,朕吃了又不是你吃了,至于这样。”
吉祥上前,哆嗦得差点当不了差。
陛下居然难得多跟他说了一句:“方仲子手上出来的药,好着呢,不伤身。”一直到吉祥跟着陛下来到了寿康宫,他早已经压下了震惊,恢复了正常,可是吉祥不明白呀。陛下和娘娘之间,他明白得越多,不明白的就越多。他看着头顶朗朗青天,心里只道天爷,奴才没了这子孙根倒是好的。
这次请安,明知道太后心里还是不痛快,可建曌帝没有像以前一样请安后就离开了,而是让人通报,他要见太后。
很快寿康宫里就响起太后惊怒交加的声音:
“过继嗣子?你疯了!”
尽管太后很快压住了声音,但是不少人还是听到了。所有听到的人那一刻都跟太后的想法一样,本来就觉得陛下有些疯,可再没有过继嗣子这样疯狂的事儿。陛下可才三十岁啊,正当壮年!只要陛下想要,多少子嗣没有?万里江山,陛下要过继嗣子?
此时最镇定的反而是吉祥,已经接受了一切的吉祥不屑地看着这些大惊小怪的奴才。
疯?这算什么疯。
只怕你们要知道陛下都做了什么,吓死你们!也就是他,从小胆大心细,心肝强健,吉祥摸着胸口,不然可能这会儿已经被陛下做的疯狂的事儿早吓得站不起来,还当差,还养心殿总管恐怕他早跟那个旧高升做伴去了。
在陛下身边当差,没有一颗强壮的心那是真不行。从还在东宫的时候,吉祥就已经明白这一点了。
陛下不是疯了,陛下是一直疯着。吉祥站在一边缩了缩脑袋,老实等着。
殿内的太后勉强压下火气,但胸口还是控制不住起伏,而她面前的皇帝,依然好整以暇坐着,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么荒谬的事情。
太后冷笑道:“又是昭阳宫吧,她就把你迷成这个样子!”连绝后的话都能说出来,他不是有三瓜两枣的土财主,他是坐拥天下江山的帝王。他们说的不是继承几袋子米粮、几箱子金银,他们说的是这大胤江山的继承人!太后一想,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火就噌一下涌上来了。
“我早就说过她跟她娘亲一样。”都是狐媚子啊!“皇帝,你也别否认,你是不是给她迷糊涂了?”
谁也没想到徐士行居然认真想了一下,笑了,他含笑抬眸看向太后,轻声道:
“母后说的是,朕想想,还真是。”给她迷住了,再走不出来了。
太后真是用上自己一辈子的涵养,才没把手边这个茶盏砸到儿子脸上,而是扔到了地上,砰一声,碎瓷乱溅。
然后她就听到了皇帝更加气定神闲的声音:
“母后气也没用,儿臣不能生,注定无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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