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照群先是蒸了几只蟹,又简单做了个番茄菌菇白贝锅,将番茄粒炒至出沙,加入洗净的海鲜菇、秀珍菇及白贝,再添水没过食材,焖煮十五分钟即可,连调味都不必。
西芹到最后还是进了冰箱,没再拿出来。
他在骏和楼买了鲜虾肠粉回来,忙到最后还有余裕给裴燃和贺一鸣一人榨一杯混合果汁。
裴燃一边无所事事地看,一边由衷感叹:“你变好贤惠。”
“要我回什么?”贺照群眼睛都不抬,很自然地帮他们逐个舀汤,“谢谢?”
“不客气。”裴燃耸耸肩坦然入座,第一筷落下,给了鲜虾肠粉。
瞻淇岛有饮早茶的习惯,骏和楼是岛上的老字号茶楼,裴燃小时候很喜欢他家的肠粉和艇仔粥,隔了这许久,其实也尝不出味道究竟有没有变化,但咸鲜酱汁加薄皮虾馅,总归是对胃口的。
贺照群煮的番茄锅也讨人喜欢,浓郁鲜甜,裴燃接连喝了两碗,整个胃都是暖洋洋的,心情很难不好。
贺一鸣吃相跟贺照群很像,安静乖巧,小小年纪也不用大人哄着,自己就能料理好自己。
只是他吃着吃着就犯困,头一点一点的,贺照群熟练地将他扶正了,舀了一勺蟹肉喂他。
裴燃坐在对面看了半晌,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打破了餐桌上的沉默:“对了,我给你转了房钱,你有空确认一下。”
客舍冰箱旁边有收款码,她方才直接扫的,显示是他的名字,应该不会有错。
贺照群忙着剔蟹肉,闻言皱了皱眉。
裴燃觉得他应该是不高兴了,没立即解释,想瞧瞧他接下来是什么反应,只是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好无聊,弯来绕去没意思。
贺照群不说话,她便自顾自接着将话补全了:“旁边那栋楼,反正也是空着,你租给我吧,一个月。”
“在这住一个月。”很难听出来是疑问还是陈述,贺照群看着她,语调没什么起伏,“你不练琴了。”
裴燃“嗯”一声,很专注于面前这碗番茄汤似的,停顿半晌,又给自己留了些余地,道:“说不定,也可能心血来潮,过几天就走了。”
贺照群没有表态,时间有点儿久,裴燃几乎以为他要拒绝了,心里像揉皱的纸张,漫无目的地盘算接下来要往哪里去。
但贺照群只是等她慢慢将一碗番茄汤喝完,接过空碗,又将剔干净的蟹肉满满地送过去。
“知道了。”他低声应允。
饭后的碗还是贺照群来收拾,裴燃和贺一鸣站在一旁慢慢喝剩下的果汁。
她久违地吃到有些撑,倚在落地窗边心不在焉地看墙上的光斑,风吹树影动,她也跟着追两步,权当消食。
贺照群从厨房出来以后,坐在他们昨夜吃东西的位置上,不过五六米远的距离,整个人笼在午后的日光里,侧着身子,目光低垂。
他的存在感很强,看起来是格外雷厉风行的类型,但此时此刻,他只是坐在一株白玉兰旁边,看着自己的手指发呆。
裴燃觉得他是在等她。
因为花园是吐露秘密的绝佳场所,而她实在有很多疑问需要由他解答。
然而过了很久,裴燃都没有靠近。
午后叶隙的碎光让贺照群的脸呈现出片刻的阴暗,晃动的光影充满纯粹的生活化诗意,仿佛这个人有很多话要说,但也可以从此沉默。
裴燃诧异于自己突如其来的不忍,最后还是走近几步,在客厅的沙发坐下。
贺一鸣完全不懂大人们的心思,洗完手擦净脸,便哼哧哼哧搬出棋盘,坐在她旁边打谱。
对于这个年纪而言,他算是格外沉静的性格,不吵不闹,也不缠人。裴燃平时对小孩子谈不上喜欢,但对贺一鸣,理所当然是要多几分疼惜的。
她默默在旁看了很久,时不时同他说几句话,直到日光洒落的温度都凉快了几分,才捏着衣角起身,对露台上的那人说:“我出去一趟。”
贺照群也站起来,若无其事道:“我送你。”
裴燃说:“不用,我随便逛逛。”
“我们也要出门,顺路。”贺照群示意贺一鸣收拾棋盘,“朋友家请客。”
裴燃想起昨天载她来西岛的那个胖胖青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只是这个时间出门赴约,会不会太早了些?
不过贺照群既已这样说了,她便没拒绝,点点头同意了。
昨日穿的连衣裙,贺照群今早出门之前就已替她洗净烘干叠在一处,她犯了懒,不愿再爬楼梯回房换,反正不冷,干脆邋邋遢遢穿身上这件格子衬衫出门。拖鞋也是不打算换的,正宗海岛土著风。
结果还没走两步,就被贺照群拦了下来。
“这鞋你穿太大。”他这么说着,不知从哪拿出来一个鞋盒,打开里面一双崭新的运动鞋。
裴燃看看鞋,又看看他,问:“刚买的?”
他“嗯”一声,顿了顿,又没下文。
轻盈又透气的网孔运动鞋,特意比她的高跟鞋选大了一个码数,鞋型看起来是新款,就是这荧光配色实在有些难以驾驭。
“好丑。”裴燃真心实意地评价。
贺照群放在地上,背过身,没理她。
裴燃踢开脚上的拖鞋,拎出来换好,完了还踮着脚尖小小蹦了两下。
怕买单的人不高兴,不忘善解人意找补一句:“不过穿着挺舒服的。”
贺照群也不知道有没有感觉好一点,面无表情地抱起贺一鸣走在前面,裴燃不慌不忙,花了点时间接受自己今天的搭配,随后才慢吞吞跟了出去。
春日的午后日光酥脆,云朵色块边缘干净利落,却又显出独特的柔和氛围。
裴燃陪贺一鸣坐在后座,小家伙不知道是困了还是晕车,陷在儿童安全座椅里,看起来昏昏欲睡。
车厢里没开音响,也没有人说话,只有轻微的冷气声浮动。直到渐渐从高处驶落,靠近海面,贺照群才开口问她:“去哪?”
裴燃回道:“栖霞里。”
“赶时间吗?”
“随便逛逛。”
原以为他接下来还有话要问,但他只是透过后视镜与她对视一眼,便将注意力放回路面。
从西岛去东岛有两种走法,一种是走桥,方便快捷,另一种是走轮渡,路稍微绕一些。裴燃昨日走桥来,但贺照群今日没选择上桥,直接打了转向,往右去了渡口。
渡船每15分钟一趟,现在不是高峰期,渡口等候的人零零散散,车就更是只有他们一辆。
买完票,缓缓驶过引桥,贺照群抓起一个塑料袋下了车。
贺一鸣歪着脑袋睡着了,裴燃摸摸他的脸颊,也轻手轻脚开门下车。
新鲜而直接的海腥气扑面而来,距离很近的半空中有成群的海鸟滑翔飞散,阳光在一片澄澈的蓝之中碎裂,波光粼粼,一不小心就晃人眼睛。
贺照群背对着她,靠在旧旧的船舷上喂海鸥。
裴燃走过去他身边,将额角抵在微微发烫的柱子上,像一个两手空空、消磨时光的人。
“出来做什么?”贺照群看了她一眼,“这里的鸟很凶。”
“那你还喂?”
“前几天买的吐司,再不吃要过期了。”
于是裴燃也凑过去帮忙。
这区域的海鸥霸道惯了,被投喂都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裴燃撕吐司的动作慢,手劲又松得不及时,不一会儿就被火急火燎地叨了一口。
她吃痛,小小“啊”了一声,刚想收回手,就被贺照群捞住了。
被啄凹了个坑,裴燃没好意思抱怨,只掩饰道:“没事,没出血。”
出乎意料,贺照群居然没教训她,拉开车门在副驾储物盒翻找片刻,拆了一支儿童冷敷凝胶。
透明的膏体涂抹在皮肤上,冰冰凉凉的,本应快速降温镇痛,可贺照群的指尖带着薄薄一层茧,粗糙又生硬,非但没有缓解,反而裹挟着不知所起的烧灼感,将痛楚放大数倍。
她的手比他白一截,细一截。他以格外谨慎的力度碰她,以此判断她骨头的状况。
裴燃忍着痛,感到一阵摇摇晃晃的、陌生的晕眩,胃部像藏着扑飞的蝴蝶。
贺照群嘴唇微动,好像在对她讲话,但她耳朵发烫,没能听清,想抽开手,不知道为什么,也没能抽开。
直到那阵锋利的痛彻底消失了,她的听觉才慢慢恢复过来。
贺照群问她是不是很痛。
她骗他说不痛,自然而然转移话题:“你车上怎么什么都有。”
贺照群回答说:“有备无患。”
裴燃“哦”了一声,故意开他玩笑:“是个合格的阿爸了。”
贺照群不知道有没有笑,因为裴燃低着头,没能看见他表情。
有浪,海面微皱,船身小幅度晃了晃。
裴燃没站稳,踉跄一下,贺照群及时扶住她肩膀。
离岸渐远,眼前的天、海、地被归入到一种奇妙的几何平衡之中,其实裴燃还是能感觉到海浪明显的晃动,但她和他靠得很近,所以也不必扶着船舷。
裴燃突然想起自己有一次吐在他身上。
提及这件事时,她抬头看他,不自觉笑了笑。
但是贺照群没有。
“不是我。”
他这么说着,不动声色松开手,与她拉开半步距离。
裴燃眼里很少的笑意也慢慢消失了。
安静半晌,贺照群继续帮她修正记忆。
“你当时哭得厉害,还晕船,没肯让我背。”
他告诉她:“照顾你的是贺明晖。”
在港湾徜徉的时间并不长,下了渡船是漫长的白色沿海公路,栖霞里的石牌坊就藏在开满攀枝花的路尽头。
旧皮卡停在街边,贺一鸣被花砸落的声音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裴燃帮他擦掉嘴角亮晶晶的口水,跟他说再见。
贺一鸣有点呆地看着她,没有回答,他轻轻晃晃脑袋,又用拳头敲了敲太阳穴。
“阿爸。”
小家伙奶声奶气地喊贺照群,一字一句,话说得比平常更慢,努力保持语调准确。
“耳朵没电了。”他镇定道,“听不见姨姨说话。”
贺照群闻言,反手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开了儿童锁,从驾驶座下来。
他拉开后座的门,岛上充沛的阳光如水一般注入车厢,往前一步,便又转暗。
贺一鸣侧过身,乖乖将后领的电池盒露出来,裴燃想了想,顺势将他揽入怀中。
贺照群将他后脑勺的圆片摘下,熟练地拆换电池,等待注满电。
整个过程,三个人都很安静。
直到圆片重新贴上,贺照群捏了捏小家伙的耳朵,低声唤他名字:“贺一鸣。”
贺一鸣眼睛圆圆的,脆生生地回答“阿爸”,他说“耳朵有电了”,又抬头问裴燃:“姨姨刚才跟我讲什么?”
“没什么。”裴燃看了他半晌,说:“只是上午那局棋,姨姨突然想到该怎么解了。”
“真的吗?”贺一鸣很简单就变得雀跃起来。虽然裴燃水平很菜,但瞻淇岛上棋友稀缺,所以他还是非常高兴地提议再找时间对弈一局。
裴燃说“好”,很干脆地答应了。
贺照群坐回驾驶座,对她说:“回去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裴燃没领情:“我自己也能回去。”
贺照群诚心发问:“知道地址吗?”
裴燃卡了一会儿壳,磕磕绊绊地说了座不搭嘎的山。
贺照群不跟她废话了:“你手机呢?”
裴燃摸了摸衣服两侧,没口袋,估计是刚才用完顺手放桌上了。
贺照群看向后座的小家伙,让他把正在戴着的手表摘了。
贺一鸣眨巴眨巴眼睛,没动。
贺照群哄他:“姨姨没带手机,待会儿自己回不去,你先借她。”
裴燃神色复杂:“你这么叫我,我鸡皮疙瘩起来了。”
贺照群装作没听见,对小朋友威逼利诱道:“给你买新乐高。”
贺一鸣本来就在解手表带,一听这话,手上动作更利索了,还颇为积极地要亲自帮裴燃戴上。
“这是什么?”裴燃抬起手,一脸神奇地打量着自己手腕上多出来的新鲜玩意。
荧光迷彩表带,轻盈塑料感,表盘背后还贴着一个海绵宝宝贴纸。
贺照群说:“儿童电话手表,没见过?”
裴燃如实相告:“第一次见实物。”
“有事给我打电话。”他点了几下屏幕教她,“跟普通智能手表差不多,想买什么这个也能付款。”
贺一鸣在旁边奶声奶气地强调:“限额50元。”
结果又被两根手指掐了脸。
贺照群面无表情地:“没限额,你直接刷。”
裴燃感觉自己像一个准备独自出发探险的小孩,很是被担忧嘱咐了一番。
她下了车,在合上车门之前,忍不住望着车里的人,晃了晃手腕上格格不入的儿童表。
“别担心。”
她这么说着,隐约想起有谁也这样对她说过。
“我会早点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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