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注的暴雨及呼啸的风里,岛屿与人的灵魂像吸收了水汽的植物一样舒展,但在春的晴日,它们则不约而同呈现出一种温柔且粗粝的质感。
栖霞里旧时位于东岛的心脏,建有港湾和灯塔,曾经兴盛繁荣过,许多规划布局都能看出新与旧的交融。
裴燃形容闲散,记不得方向,只好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没多时遇见自己停在路边的车,一夜过去,车顶不出所料落满花瓣,也许是日光暖和,雨刮处还躺了一只橘棕色的狸花猫,立耳三角脸,瘦削又俊俏。
裴燃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难免联想到自己那只德文卷毛猫,恰好是它的午睡时间,不知现在是不是一如既往躺在钢琴凳上打哈欠。
继续往前走几分钟,发现拐角处一座老式温室花房。瞻淇岛气候湿暖,但台风频繁,矜贵的植物常常活不久,是以有些爱花人会建这种透明玻璃制的花房,图个遮风挡雨的作用,看起来也光朗。
这一间看起来也是私人建制,门牌上写有简介:澄园,由废弃的铁路枕木修建而成,每周日开放免费参观。内里葱葱郁郁,任由藤蔓攀爬,虽然关着门,但周围的空气仍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青涩苦意。
裴燃原本无意驻足,看过就算,不料却被绿里突然钻出的人影吓了一跳。
细长眼睛,白皮肤,高鼻梁。
是个长相俊秀的书呆子。
李则航戴着副圆眼镜,扒拉着树叶探出头来,手里还趴着一只巨人守宫,与裴燃面面相觑。
那小动物裹着草棕色皮肤,瞪着两颗大眼睛,舌头一舔一舔地去够镊子上的面包虫,裴燃脑海中“叮——”地一声,浑身鸡皮疙瘩起来,转身拔腿欲跑。
“裴、裴燃!”李则航隔着玻璃急急喊她名字,“等一下!”
裴燃迫于无奈回了头,但脚步仍是往后撤,礼貌性假笑都挤不出来,只能远远指了指他手里无辜瞪眼的小东西。
李则航傻愣愣的,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她在怕什么,连忙轻手轻脚将巨人守宫放回饲养箱里。
“朱莉很温柔的,也不咬人,你别怕。”以防裴燃突然跑了,他在做这系列动作的同时不忘讲话留她。
裴燃满脸纠结,心想瞻淇岛实在小得过分,走几步路都能遇见旧相识。
与中学同桌阔别重逢,她倒是没有李则航表现得那么开心,一是因为那只她实在欣赏不来的爬行动物,二是她其实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李则航来。
李则航年少时圆滚滚的,整个人白白嫩嫩,因为青春期来得晚,身高比同年纪的裴燃还稍矮一些。只不过当时在她看来还算讨喜的福娃相,似乎并未得到同龄男孩的包容,李则航脾气好,学习也好,但就因为体型的原因没少受排挤欺凌。
裴燃已算是他非常亲近的朋友了,虽然裴燃自己本身可能没意识到。
当时班级排座位,原本抽到跟李则航一起坐的同学怎么都不情愿,闹得动静很大,最后还是裴燃嫌他们吵着自己睡觉,主动跟那位同学换了座。
无论何时,漂亮总是被偏爱的。
裴燃因为相貌的缘故,在校内颇受追捧,就算性格冷淡了些,人们也都显得宽容。她与李则航成了同桌,走在路上见到他受欺负,自然不会视若无睹,每每她板着脸过去领李则航走,围着李则航踹的男生也不会当众拂她面子,只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李则航挨的打更变本加厉罢了。
后来她跟着母亲离开瞻淇岛去了北方的城市,李则航有几次想与她联系,皆无果,直至她凭借天才钢琴家的头衔斩获大奖横空出世,他才再次见到了演奏台上的她。
今天意外相逢,李则航很是惊喜。
虽然裴燃态度坚决,不肯进花房看一看他的宝贝朱莉,但他还是高高兴兴搬来一张干净花架与两张矮凳,两个人并排坐在门口,吃隔壁凉茶铺买来的桂花蜜凉粉。
裴燃边吃边上下打量他,好似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终于决定开口:“你整容了?”
李则航差点没呛进气管里,咳了好一会儿才胡乱摸了摸脸:“有变这么多吗?”
“有。”裴燃颇有诚意地称赞,“变帅很多。”
李则航倒不扭捏,只是有些害羞地低头笑笑,小小声说了句“谢谢”,紧接着又道:“不过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吓我一跳。”
裴燃轻飘飘地乜他一眼:“是你吓我一跳。”
李则航循循善诱:“守宫性情很温顺的,一点也不可怕,手感又软,又好养活,你多看几眼就觉得可爱了。”
裴燃望天:“你可饶了我吧。”
李则航笑道:“你最近不是要录专辑吗?怎么突然回老家了?”
裴燃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录专辑?”
李则航摘下眼镜用t恤下摆擦了擦,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妹妹李眉眉,不知道你有印象没有,她也学音乐,是你的死忠粉。虽然你平时不用微博,但她是你超话主持人,还给你开了个应援站子,平时搬搬物料剪剪视频,有什么新鲜资讯恨不得告诉全世界。”
裴燃放下勺子看他:“我没那么多曝光度吧。”
她签的经纪公司自由度很高,许多商业活动和代言都是能推则推,惯常只活跃在古典音乐圈子里。
李则航说:“你前年在北京开演奏会的视频到上星期还在重复发呢,一段物料拆成abcde若干段变着花样剪辑,相当考验创作力。”
裴燃哑然:“用这时间练练琴不好么?”
“我也这么说,现在正是用功的时候……”说到这里李则航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上回结束公开巡演回国,她还逼我一起去接机,就是运气不好,你航班延误,我们没等到人。”
裴燃长长“哦”一声:“有点意外。”
李则航连忙摆手:“哎,你不要误会,她表现是稍显狂热了些,但绝对是正常粉丝,绝非私生!”
“我又没说什么,你这么紧张干什么。”裴燃故意逗他玩儿,看他反应这么大,没忍住笑,“替我谢谢你妹妹。”
李则航明显松了口气:“可惜她学校乐团最近有演出,不在岛上,不然见到你肯定很高兴。”
西斜的日头正好打在面前的花架上,裴燃眯了眯眼,问:“你呢,现在还拉小提琴吗?”
“早就放弃啦。”李则航半点不介怀地笑,“你也知道,我跟你不一样,虽然也是从小开始学,但其实没什么天赋,喜欢归喜欢,水平就卡那儿了。”
他跟小时候一个样,不藏心思又好拿捏,裴燃跟他相处很放松,她漫不经心地搅着碗里的凉粉,心中莫名羡慕起这份干净利落的放弃来。
“那你现在做什么?这么自在,大把时间养花养草养蜥蜴。”
“我?我还是读书。”李则航吃完自己那碗凉粉,递过去一张纸巾,“朱莉不是我养的,是我爸养的,他跟我妈最近出门旅游,我这是受托喂养。”
“读博?什么专业?”裴燃记得李则航虽然钢琴弹得普普通通,但文化课成绩很好,尤其数学,借她抄过不少次作业。
李则航答了个意料之外的:“动物学,我修鸟类学方向。”
“这个吗?”裴燃上下扇了扇手掌。
“是。”李则航傻乎乎地点头。
瞻淇岛拥有壮丽而漫长的海岸线,无数鸟类栖息在这里的悬崖之上,是非常有价值的观察点。
小时候贺照群常常骑车载她抄近路,从斜长的草坡上逆风滑下来,惊起一滩白鸟,像颠倒世界里飘向苍穹的雪,快速又浪漫。不过后来有一次她摔倒受伤,还颇为惊险地折了手,贺照群被他奶奶结结实实狠揍一顿,再不许他带着她胡闹了。
裴燃真心夸赞:“挺酷的。”
李则航还是笑:“说来也巧,前阵子一直没休息,刚跟完一个游隼迁徙的课题,放了半个月假各回各家休养生息,要不然还不能碰见你呢,对了,你这次回来准备呆多久?”
“不知道。”裴燃将凉粉吃完,眯着眼睛看了会儿逐渐西斜的太阳,“呆腻了再打算。”
李则航听得直皱眉:“休息休息是好,但你新专辑岂不是”
裴燃随口道:“要延期了吧。”
李则航犹豫半天才敢小心翼翼地试探:“原定计划不是去年末开始录制么,已经延期过一次了,这回再延期,会不会影响到你下半年的巡演计划?”
“有没有一种可能,计划就是用来打乱的呢?”
“可是,你都这么久没公演了……”
“怎么会比本人还上心?”裴燃故作诧异,“你难不成也是我事业粉啊?”
李则航听明言下之意,看看她,又看看天,也不敢表现得太沮丧,最后只轻叹了口气:“有很多人在等你的。”
裴燃低头看着晒着日落的指尖,伸了个懒腰,往后一靠。
只当他话太轻,自己没听见。
春日傍晚,光也昏暗,风也柔软。
粉橘色夕阳坠入海面,呈现出一种失魂落魄的迷幻感,像一张混合了年代感的蒸汽波唱片封面。
李则航坚持要请她吃晚餐,但裴燃兴致缺缺,只想去沙滩上随便走走。于是最后的结果便是各让一步,两全其美:裴燃去海边踩沙子,李则航蹲在旁边吃路上买的烤玉米棒子。
东岛水清沙细,打造了好几个优质沙滩景区,他们来的这处名气不算最大,沙质也不算最细腻,但胜在离栖霞里近,商铺排挡及居住区密集,外地游客少,本地岛民来得比较勤。
裴燃不想弄脏贺照群给她买的丑鞋子,于是早早脱了放在一边。浸过海水的沙子会展现出一种坚实又脆弱的质地,光脚踩上去的感觉很微妙。
因为空旷,风变得有力量,推着海浪往岸上冲涌,晕出一层层白色的泡沫。从某个角度看过去,跨越东、西岛的桥是被湮没在水雾里的,仿佛它是从虚空延伸出来的一只手,岌岌可危地搭在陆地上。
除了不规则的海浪、鸟叫以及船鸣,周围没有其他声音。裴燃捏着衣角往前追,又急急往后退,将无聊的踩水游戏独自玩了很久。
李则航很安静,慢慢将买来的烧烤吃完,怕她渴,又去附近买了两个椰青。椰汁清甜,虽然还不是最好的季节,但也很有海的气息。
裴燃跑得有些乏了,咬着吸管光着脚丫回到干燥区。
李则航递给她刚刚买的纸巾,让她擦掉沾湿的沙子,她摇摇头没接,语气有些惋惜:“天气这么好,怎么也不见月亮?”
李则航说:“今天不是赏月的好时间。等过几周吧,到时候预测有近地点满月,瞻淇岛是非常不错的观景点。”
裴燃看着他,没说话。
于是李则航笑了笑又说:“有些人会叫它超级月亮,简单来说就是看起来比较大的满月,这次离地距离据说很近,景色应该不会令你失望。”
裴燃听明白了,说:“以前也见过。”
李则航说:“嗯,每年都会发生的。到时候潮汐会受到月亮额外的引力,落差变大,你也不要玩过头,靠海太近。”
裴燃望着暮蓝色的天空,百无聊赖地想:被潮水卷走,听起来也挺浪漫。
那只卡通荧光手表突然响起来时,裴燃正在一边挖沙子,一边脑子捣糨糊地听李则航给她科普刚才那只光螯硬壳寄居蟹的生活习性。
这来电铃声挺独特,嗷嗷嗷两只狗一通乱吠,莫名有震慑效果,估计是贺家的德牧和京巴串串原声出演。
裴燃沾满沙子的手往衣摆上随便擦擦,按了接听,将手表靠近耳朵。
或许是海浪声太大,那边的声音听起来遥远而失真,犹如异星游船发来的信息:“吃过饭了吗?”
裴燃摇摇头,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又开口说:“还没。”
虽然看不见,但她猜贺照群应该是皱眉了:“几点了,不吃饭,光顾着玩?”
裴燃站起身来,试图离海浪远一些,回道:“没胃口,不想吃。”
“按时吃饭,多大的人了,这点都做不到么?”
裴燃被数落,不高兴道:“你专门打来唠叨折磨我?”
贺照群顿了顿,硬生生把话带过去:“随便你,回去再吃宵夜也行。”
又问:“你要到什么时候?我们这边差不多了。”
裴燃定睛看一眼表盘,九点不到,现在的小朋友派对居然这么养生,不过早睡早起长身体,也难怪这一代身高蹭蹭蹭地长,刹都刹不住。
不知道离得远不远,也免得他们花时间兜来兜去,裴燃便随口道:“我迟一些,你们先回,不用管我。”
贺照群那边沉默半晌没说话,裴燃等了一会儿没声音,以为通话挂断了,将手表拿下来看了看,发现屏幕上还读着秒,于是又将其凑回耳边,这才听见他轻描淡写地回了句:“知道了。”
混合着犷烈的海风,贺照群的声音仿佛揉入了一些沙哑的质感。
“夜晚风凉,穿好鞋子,别踩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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