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燃这天依旧没能吃到海胆焗饭。

    离开学校时天都擦黑了,贺照群还要去接贺一鸣,赶不及再回西岛忙活。

    多得梁韧的来电,宿舍里的对话戛然而止。

    手机震动的微弱幅度,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现出非同寻常的存在感,欲忽略而不能。

    裴燃张了张嘴,未出口的话落回原处,捡起桌面的手机递过去。

    贺照群迟疑几秒,见她不语,最终还是转身滑动了屏幕。

    不知是手机质量太次,还是梁韧嗓门太大,通话内容裴燃听得一清二楚。他先是严肃指出贺照群没有时间观念,然后质问他到底还来不来,来就多煮一把米给他留饭。

    贺照群说来,现在过去接贺一鸣,带他在外面吃。

    梁韧说干嘛这么折腾,他刚从菜市场回,孩子嘴馋想吃烤肉。

    贺照群没理他,挂了电话。

    两个人离得很近,贺照群望着她。

    沉默驯服地横亘中间。

    裴燃很想赶快说些什么,又自知说什么都是错,思绪翻涌,最后只能仗着不会被拒绝,厚着脸皮问:“晚饭有没有算上我?”

    贺照群又一次接受了她的逃避。

    他走出这个充满不确定的房间,一副公事公办的语调告知:一个月费用,含食宿。

    裴燃并未显得多愉快地“哦”一声:“还挺良心。”

    “小地方,不同外面。”贺照群表情淡淡地,“是你给太多了。”

    黑色皮卡穿过随风摇曳的黄风铃,从半山慢慢滑落。

    夜晚的坡道,看起来与白天有些不同。

    因为植物总是沉默,在夜里变成一团一团的黑影,模糊了道路的走向,又被快速遗弃在后视镜里。

    裴燃看着夜色下的瞻淇岛,想起很久以前,她托岑西霖帮忙转一笔钱回来。

    那是她第一场演奏会的结算费用。

    她问岑西霖,人生中赚到的第一笔钱是怎么花的。

    岑西霖花了一点儿时间回想,说自己给家里换了一盏很昂贵的吊灯。

    “其实不是太合适。”岑西霖露出难得的微笑,“我们以前的家很小,加起来都没有八十平,换上去显得客厅空间更局促,不过我妈妈很高兴。”

    裴燃那时候已经没有家了,也没有办法为妈妈买什么,想了很久,才格外郑重地请岑西霖帮这个忙。

    只是没过几天,岑西霖就告诉她,钱款被原路退了回来。

    “老人家可能吓到了。”她有些抱歉地转告她,“说是你努力挣的钱,他们没有理由收。”

    裴燃当时听到,安安静静地点点头,“哦”一声,表示知道了,再没有下文。

    只是细微末节的小插曲,裴燃想,恐怕现在说笑提起,贺照群都还不知情,或是早已遗忘掉了。

    去二三棋院的路上,途径东岛旧时最繁华的购物中心,裴燃要在路边下车,先行进去买几套换洗衣服。

    贺照群落下车窗,让她留意手表来电,他待会儿接了贺一鸣回来,他们就在附近找位置吃饭。

    裴燃说好,异常乖巧的样子。原本就清瘦的身形,被春夜的凉风吹得又瑟缩几分。

    十字路口的红灯秒数很长,前面车流走得缓慢,贺照群隔着不远的距离看她的背影。

    看她认不得路似的茫然站着。

    看她跟在人潮背后走上阶梯。

    看她被派传单的陌生人拦住。

    看她饶有兴致地听了几句推销,眼角因睡意未消而微微耷拉着,好像随随便便就会答应跟人走的样子。

    贺照群忽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

    令他几乎想拉起手刹,快步到她身边去。

    但他找不到这样做的理由,也失去了这样做的机会。

    在红灯转暗的下一秒,裴燃摇摇头避开,维持着那种慵懒而慢吞吞的步伐,转身走进了商场里。

    裴燃曾经有过一段挥霍无度的购物史。

    耳鸣症状出现的初期,她无法独自呆在有钢琴的房间里,医生建议她多出去走走,发掘其他兴趣,帮助舒缓情绪。

    于是她开始频繁飞行于世界各地,犹如兢兢业业的工蚁,尽量压缩停留的时间,往返搬运一箱又一箱风尘仆仆的行李。昂贵精致的古董文玩、看起来没什么鬼用的专利发明电器、奢牌新品服饰鞋包、不知名艺术家高价收割的古怪作品……带回来很多,却少有拆封的欲望,到后来渐渐任其包装完好地搁置、堆砌,变成填满房间的垃圾。

    最后一次从湾区回来,她觉得很累了,沮丧得永远不想再踏出门口一步。

    岑西霖帮她处理了所有的东西,帮她将房间恢复原样。

    装满需要许多个昼夜,清空只需要一日。

    裴燃陪卷毛猫伏在地板上昏昏沉沉睡去,接受了自己无法再登台演奏的事实。

    而瞻淇岛最热闹的购物中心之一,不似他城的光怪陆离,保留了南方小城特有的务实与俗气,充满平凡的生活感。l1大多是没见过的杂牌,裴燃逛了一会儿,进了麦当劳旁边一间平价快时尚。

    买完单从另一个门口出来,正好是中庭的快闪摊位,裴燃买了杯用料扎实的果茶和芝士热狗棒,混在人群中津津有味地看起幼儿园齐舞表演。

    有个小朋友跟不上动作,坐在舞台上怎么叫都不起来,盯着裴燃手里的热狗发呆。裴燃当着他面一口一口吃完,还故意做了个“好吃”的嘴形,小朋友“哇”一声打滚哭起来,现场闹作一团。裴燃跟他挥挥手,溜了。

    贺照群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聚精会神地在游戏天地夹娃娃。

    贺一鸣环着贺照群的脖子,趴在他肩膀上睡觉,裴燃看一眼黑屏的手表,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贺照群说:“你买游戏币,账单发过来了。”

    而且儿童电话手表有gps定位功能。

    裴燃囫囵点点头,让他等一下,她争取最快速度消耗掉剩下的币。

    裴燃玩游戏,不讲究经验与技巧,是纯粹的菜鸟体验派。从小时候玩街机和卡带那会儿就这样了,简单人机都没法一命通关,告诉她应该怎么赢,她也不是很愿意听,一整个人菜瘾大,越玩越输,越输越玩。

    除了夹娃娃。

    裴燃的游戏天赋估计全点在这上面了,无论是什么型号的机器,二爪或三爪,成功率都颇高。如果夹娃娃有排位赛,她声称自己至少是岛内前十。

    最后花光剩下的几个币,又额外让贺照群赞助几个,总共抓上来三只玩偶。

    一只戴福尔摩斯帽的海绵宝宝。

    一只穿宇航服的松鼠珊迪。

    附赠一只不在计划内的、吹单簧管的章鱼哥。

    裴燃将珊迪放自己购物袋,海绵宝宝挂贺一鸣书包,章鱼哥举在贺照群旁边,边对比边感叹:“真是一模一样,好会生气的脸。”

    贺照群扮酷不理她,裴燃好心地说待会儿帮他挂车里。

    贺照群冷冷拒绝,抱过贺一鸣,拎起她的购物袋抬脚就走。

    走到手扶电梯发现人没跟过来,缓缓下行的过程中,抬头见裴燃靠在玻璃围栏边,朝他扬了扬手里的餐厅排号纸:“去哪儿?马上到我们啦。”

    没办法,一脸无语地又绕半圈搭电梯上来。

    她等的一家韩式烤肉店,人气挺旺,再清一张小桌就到他们。

    贺照群问她:“吃这个?”

    裴燃“嗯”一声:“小朋友不是说想吃?”

    贺照群皱了皱眉:“下午刚吐,吃这么油腻,胃受得了?”

    贺一鸣在梦里吐泡泡,裴燃手里没纸巾,捏着贺照群衬衫领角帮他擦了擦,随意道:“这不刚好,吐饿了。”

    她突如其来地靠近,贺照群不经意低头,下颌骨就抵住她手背。

    皮肤与皮肤密不透风地紧贴着。微微发热的触感。

    甚至能感觉到轻微的胡茬。

    生硬而粗糙地刺着她。

    裴燃有些走神,视线停留在贺照群清瘦的喉结,很想反手去摸一摸。

    但贺照群大概又会生气。

    还是不要了。

    裴燃这么想着。手背擦过他的颈侧收回来。

    贺照群没有像她担心的那样说些什么。他看了她一眼,从贺一鸣的书包里翻出一包蜜桃味的手帕纸,动作熟练地帮小朋友擦干净脸,又在避免碰到她皮肤的情况下,帮她擦干净了手指。

    字正腔圆的报号ai女声在恰如其分的时间响起,裴燃将贺照群手里的纸团拿去丢掉,贺照群站在原地等她。

    韩式烤肉店内充斥着一股热烘烘的炭火气,他们的位置靠近空调,在最里面,走过去的路上每一桌都坐满了人,只有一桌孤单一支公。

    “这么巧。”裴燃看着李则航。

    “……这么巧。”李则航看着贺照群。

    拼桌的建议是裴燃提出来的。李则航刚开始以为她是顾念同窗情谊,不忍见自己一人撑台脚。在动手烤第三盘牛舌的时候才觉得不对劲,更具现实性的推测,应该是这家烤肉店不提供烤肉服务。

    直桌卡座,贺家父子坐一边,裴燃与李则航坐另一边,贺照群在她对面。

    贺一鸣被叫醒吃饭,眼睛都睁不太开,迷迷糊糊地喊“姨姨好叔叔好”。

    他与李则航似乎非常投契,特意点开手表相册炫耀自己今天早上捕到的角虫,李则航先是鼓励了他的放生行为,然后一本正经地给他科普昆虫习性,说起来无穷无尽,仿佛一段没有尽头的、枯燥的背景音。

    裴燃听得打哈欠,捡起李则航撂下的烤肉夹,百无聊赖地翻起炭炉上的牛肉。

    贺照群提醒说:“再这么翻,肉要散了。”

    但没有制止她的动作。

    裴燃又翻了一会儿,彻底失去兴趣,将烤肉夹递过去,贺照群顺势接手。烤砸了的牛肉夹出来,大块五花肉放进去,凉拌葱丝和苏叶子放到她面前,让她配着吃。

    一个默默料理,一个默默吃,两个人谁也不看谁,直至贺一鸣和李则航结束讨论回归餐桌。

    贺照群一贯少言,贺一鸣听完角虫科普,这会儿忙着吃东西,剩下的话都是裴燃和李则航在说。

    裴燃有心了解更多万宜的情况,仔细问了许多,李则航将知道的都一一回答了。

    裴燃又询问他近日安排:“我和她毕竟还不熟悉,这几天你要是方便的话,我们约好时间一起过去。”

    李则航答应了,拿出手机与她交换联系方式。裴燃大方亮出那枚儿童智能手表,在贺一鸣的热心帮助下,通讯录快速新增两名联系人。

    一通操作过后,裴燃思忖片刻,觉得事情还是有些不确定:“我是校外人员,又不在你们志愿者队伍里,这样贸贸然进去教学生,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李则航没听懂,不明就里道:“以你的水准,在国内外任何一所音乐学院当客聘教授都绰绰有余,现在教个小学生能有什么问题?”

    “我是说……”裴燃想着要怎么表达。

    “课余时间,没事。”贺照群语气平淡地插话,“去的时候和我说一声。”

    裴燃得到回复,点点头说“好”,放心下来。

    她胃口不佳,肉吃得不多,翻餐牌点了份平壤冷面,上来喝了口汤,觉得这家店口味调得奇怪,有点偏酸,她勉强吃了几口,拧着眉抬头看贺照群。

    贺照群也在看她。

    “让你换一家,不听。”他声线平而沉,听起来没有多少责备的意味,这么说着,很自然地将冷面换到自己面前,帮她重新点了份嫩豆腐汤。

    裴燃看他接着吃那碗被嫌弃的冷面,问他评价:“难不难吃?”

    贺照群严肃地“嗯”一声。

    裴燃抄起旁边的调料罐,认真提议:“要不给你加点糖,或者盐?中和一下。”

    贺照群年少时吃过最大的苦,不是穷,也不是累,是裴燃做的凉瓜杏仁炒面。真是怕了她在饮食方面灵机一动了,时隔多年依旧心有余悸,这会儿赶紧丢下筷子抓住她手腕,不许她乱来,

    裴燃被他着急忙慌的样子弄得一愣:“你干嘛。”

    贺照群把调料罐抽开,放得远远的,闷声闷气道:“老实吃你的,别乱来。”

    “有没有这么夸张啊。”她语气有点抱怨,又有点忍不住笑,指着自己的手腕,“都被你捏红了。”

    贺照群大拇指很轻地摩挲了一下她皮肤底下凸显出来的、发青的血管,然后不着痕迹地松开。

    李则航握着烤肉夹,全程低着头,坐立难安,不敢乱瞟。

    裴燃好像没注意到他的不自在,还提醒他:“不翻面吗?好像要焦了。”

    “哦……哦!”李则航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将五花肉翻了个面,又不甚灵活地小块小块剪开。

    这人真是什么心思都摆在面上,裴燃指了指他放座位边上的超市塑料袋,故意逗他:“你买这么多灯泡做什么?”

    李则航愣了愣:“什么?”

    裴燃抬了抬下巴。

    大号白色塑料袋,满满当当装着什么一眼就能看清,也不能怪别人问。

    “啊,这个。”李则航略微卡壳,仿佛正在面对什么学术难题,过了一会儿,才轻声回答:“要换。”

    裴燃想到蒋薇其客厅那盏只能亮一小半的吊灯,意味深长“哦”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赞同道:“我也觉得暗,是该换。”

    可能是裴燃表现得太明显,贺照群压低嗓音叫了一遍她的名字,让她专心吃饭。

    就你一个假装不知道。

    裴燃这么想着,挑衅似的冲他吐了吐舌头。

    贺照群手机响了,没理她,店内太吵,他起身到外面接。

    不多时阔步返回,甚至来不及坐下,对李则航道:“吃完方不方便送他们两个回西岛?”

    李则航见他神情严肃,没有多问,正色道:“方便的。”

    贺照群说了句谢,又嘱咐:“帮我拜托薇其照看一下孩子。”

    李则航慎重点头:“你放心。”

    贺一鸣还啃着肋排,奶声奶气问:“阿爸去哪里?”

    贺照群回答:“去看看太奶奶。”

    贺一鸣微微疑惑:“我呢?”

    “你先吃饭。”贺照群摸了摸他脑袋,“明天再带你一起过去。”

    “为什么现在不能去?”贺一鸣丢下排骨,伸手讨抱,“我吃饱了,我也要一起去看太奶奶。”

    贺照群没抱,哄他说自己很快就回。

    裴燃起身抱了。

    她抽了一张纸巾给贺一鸣擦手,问他:“我们不能一起吗?”

    贺照群与她对视半晌,又避开,清了清嗓子:“下次吧,你今天累了。”

    裴燃说“我不累”,思忖片刻,又问他:“我不在的话,你是不是会带贺一鸣去?”

    贺照群没有立刻回答,即是默认。

    裴燃明白过来他在想什么,决定对他好些,不为难他。

    她将贺一鸣交到他怀里,装作无所谓道:“你带小朋友一起吧,别瞎操心,我能自己待着。”

    可是她不知道她这样,贺照群更为难。

    烤肉店环境闹哄哄的,后面一桌人公司聚餐,酒足饭饱打算离场,几个男人喝得醉醺醺的,成群结队穿过窄窄的过道。

    裴燃往后退开一步,打算坐回原位,将空间让出来,以免产生碰撞。

    然而下一秒,手腕却被直接扣住了。

    “走。”

    贺照群牵着她,快步将她往外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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