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中间出现了些许插曲,但李则航还是以一个人开始、一个人结束,顺利地吃完了这顿晚餐。
走出商场的时候,风将白日的郁热吹得消散无几,二月的岛,只在夜里保持了春的凉意。
骑着小电驴过桥,天空匀速滴落细碎雨丝,李则航不赶时间,任由自己慢慢慢慢沾染一身寒意。
山上那幢精致的尖顶楼没有亮灯,但他知道有人会在。将小电驴停在树下,礼貌而无用地敲了一会儿门,无人应答,他滑开智能锁自行输入密码,叮咚叮,答案暂时正确,进到昏暗而狂风大作的室内。
落地窗被全部打开,凛冽的海风灌入,在空旷的建筑内四处流窜。
蒋薇其背对着房间,穿得单薄,坐在地板上喝酒。听到声音,也没有回头。
李则航借着手机的亮光,从储藏室搬来人字梯,花很长的时间将吊灯上的灯泡一一旋开,干布拭去灰尘,拆封替换新的,再一一旋紧。
做完所有的事情之后,李则航没有尝试打开按钮,检查灯是否会亮。因为他知道蒋薇其不需要,他只是愿意这么做。
外面雨势澎湃,涛声汹涌,李则航没能说服自己及时离开。他又坐到了她的身旁。
微凉的雨丝撇落他们身上。
蒋薇其转头看他,像逗弄一只不受宠的小狗一样摸他下巴,然后凑过来吻他。
李则航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意志力也不坚定,至少在喜欢的人面前是。
他没有办法推开她或逼迫她,只能用很轻的声音问她:“你又喝醉了吗?”
蒋薇其没有回答,她的唇间带着黑醋栗与覆盘子的果香,甜得复杂又纯粹,将李则航的嘴唇弄得很湿润。
李则航小心翼翼扶住她,将声音放得更轻更低,仿佛怕惊醒她一般:“你知道我是谁吗?”
蒋薇其坐在他身上,欣赏了一会儿他的忍耐和痛苦,没有说出任何人的名字。
李则航一手撑地,一手搂着她的腰,用可怜兮兮的语气喊她“姐姐”。
她的香气混着酒精,随着微醺的吐息,扑到李则航脸上。
“你好吵啊。”蒋薇其手指描绘着他的眉眼,声音没有多少醉意,只是懒得掩饰一般,失去了平日的温柔细腻,“不许再说话了。”
她勾着李则航的脖子,直接去找李则航的嘴唇。
而李则航像一只收到主人指令的小狗。怕被厌弃,所以不敢逾矩,只能失落又渴望地紧紧扣住她的胯骨,将她整个压到怀里。
雨下得越来越大。
春夜的岛城仿佛永远浸没在水中。
黑色皮卡穿梭在岛城开阔的公路上,途经的车辆很少,他们像一尾鱼时映时现地划入海里。
间或有电闪雷鸣,裴燃询问贺一鸣能不能和自己牵着手,贺一鸣同意了。
“姨姨不要怕。”他被远处的雷声惊得愁眉苦脸,却还是很有魄力地对她说:“我给你做胆。”
小而稚嫩的手放在裴燃的掌心,裴燃珍而重之地握紧了,像他父亲曾经庇护她那样。
贺照群隔着后视镜与她仓促地对视一秒,又很快移开,将注意力放回坎坷的路况。
天气不好,比往常花费更长时间才到医院,晚上门诊关了,往来人少,探视时间又将近结束,住院部显得格外清静。
贺照群等不及电梯,迈着步子走楼梯上三楼,一拐进走廊便见一个微胖的护工阿姨在门口等着他。
“你可算来了!”阿姨满脸焦急带他进病房,“老太太动完手术,今天状况回转一些,刚刚吃过晚饭,一直坐着自言自语,以前也试过这样,怪我没多留心思,直到过去给她擦身才听清原来她一直在喊你名字,急得我马上就给你打电话了。”
贺照群抹了一把脸,俯身唤老太太:“奶奶。”
顾美兰半躺在床上,肩背蜷缩着,手臂血管几欲撑破皮肤,虚弱而衰败,整个人瘦得厉害。她没有回应贺照群的话,自言自语的声音漂浮空中,好像一丝风就能吹熄的烛火。
裴燃记得老太太十年前斯文和蔼的模样。她走很远的路回来同裴燃告别,要她好好照顾自己,往后的日子一定快快乐乐,平平安安。
以及更久以前,她带贺家兄弟来敲他们父女的门,说团年饭不小心煮太多了,要不要过去一起吃?
记得很多,没有一刻像现在。
时光像流水从她身上静静淌过。
老太太的眼睛应该不大好了,右边瞳孔有明显的浑浊灰块,口中喃喃自语:“要去菜市场了,晖仔想吃牛肉粥,再晚买不到靓牛肉了。”
“我买了。”贺照群握着老太太的手,哄她,“别担心,我都买好了。”
“你买好了。”她有些迷茫地重复贺照群的话,问:“你是哪个?”没过一会儿,又自问自答:“哦,我见过你,你是厚志。”
贺照群没有反驳,仿佛早已习以为常,他说:“我是。”
“你是厚志。”老太太手指抖得颤巍巍的,指了指他,又指向裴燃,“那你是清和。”
裴燃暗暗心酸,与贺照群心照不宣对视一眼,点点头,也说“是”。
老太太视线放在天花板,没来由突然哭起来,语速很慢地告诉他们:“我梦见你阿爸在天上过得很穷,他的船破了个洞。”
贺照群说:“不会,我们烧很多钱给他。”
老太太摇摇头,一字一句说得迟缓:“别人都开飞机和大车,他本就是淹死的,在天上还要做摆渡人,我拼命喊他小心点,小心点,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你阿爸,命苦哦。”
贺照群安慰人的话笨拙而匮乏,只会干巴巴地反复说“不会”。
裴燃于心不忍,与他一同握住老太太形容枯槁的手,劝道:“他生来喜欢在海上漂泊,我们下次造一只又大又新的船给他,风吹不到,雨淋不着,自由自在,无灾无忧。”
老太太哀弱地躺在那里,不知有没有被宽慰到,只说“勿再落雨了”,“他们两仔爷最忧心雨天”。
裴燃俯身替她拭泪,用岛城方言柔声细语哄她:“莫哭,再哭,要坏相了。”
像小时候顾美兰哄她那样。
老太太精神很差,醒得一时,不多久便沉沉睡去。
贺一鸣噙着泪扒在病床边,张望半晌,格外伤心道:“阿爸,太奶奶又不记得我啦。”
贺照群将他抱在膝盖上,沉默许久,擦了擦他眼睛:“别怪太奶奶,太奶奶生病了。”
他们来得晚,医院探视时间很快结束。
贺照群客气地请护工阿姨多加留心,说自己明天一早再来,倘若有什么情况,请她一定及时打电话给他。
护工阿姨摇摇头,看他一眼,又叹着气点点头:“你也要注意身体,还得顾着小娃娃,可千万不能累垮了。”
贺照群谢过她,抱着哭睡过去的贺一鸣往电梯走,走远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等裴燃慢慢跟上来。
雨不见停,犹带着奔腾的气势。
外面是水底般的世界,须得暂避。
贺照群将贺一鸣安置进儿童安全座椅里,轻轻掩上车门。裴燃没像之前那样跟着坐进后排,隔着车窗玻璃静静看了一会儿他脸上未干的泪痕。
裴燃只保存了很少关于祖辈的记忆。
外公外婆在国外,与她们母女不亲近,奶奶看重孙子,一直跟着叔叔和表弟一家生活,只有爷爷疼她,经常坐船来看她,然而早年他肝癌离世,从入院到葬礼,裴燃都没能见一面。因为她还小,在大人眼里不需要悲伤,也不重要。
裴燃理解贺照群的用心。
阿尔兹海默症发展到晚期,并发症复杂且严重。顾美兰出现明显的智能障碍,长期卧床导致血栓,进而引发肺部感染及心功能障碍,年华一天天的,经不得数。
老人与孩子,一个逆时针一个顺时针,见一面少一面。纵然现在见了伤心,孩子暂时难以理解,但总归能留下记忆。
而记忆这种东西,有,总比没有踏实。
那贺照群呢?
裴燃望着坠落的雨幕,又禁不住想。
顾美兰的世界停留在九十年代初期的某一天。记得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儿媳,她的长孙,偏偏遗漏了真正在场的人。
被至亲遗忘的感受,贺一鸣还小,或许还不懂得,可贺照群已经是被允许悲伤的大人了。
雷霆在夜空中翻滚,洁白的闪电劈落,顷刻间照亮如白昼。架空层停车场入口处的排水渠最大限度地阻断雨水灌入,发出震耳欲聋的潮声,令他们如孤岛避免被海吞没。
裴燃绕过车灯走到贺照群身边,两人背靠车尾,站得很近,她仰头看了看他,又低下。
在下一次闪电落下的瞬间,雷声逼近之前,裴燃突然开口:“可以牵你的手吗?”
贺照群没有作声,他一直沉默地看着她。
裴燃多此一举地解释:“怕你害怕。”
贺照群的手很宽,指腹与虎口有因为劳作生出的薄薄的茧,掌心有简单明了的纹路与温度,就算在料峭春夜里也显得暖。
他没有挣开,也没有回握裴燃的手。
仿佛这已是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
裴燃并不是很在乎。
她将他抵在身侧,将他展开,与他分担片刻痛苦。
两个人靠得很近,滂沱雨声中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但谁也不看谁,视线一个放在远处雾蒙蒙的岛影,一个放在皮卡剐蹭得坑坑洼洼的车漆。
有人希望这场雨慢一些再停。
有人希望珍重之人不要伤心。
最后先松开手的是裴燃。
雨势渐小,她退后一步,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贺照群:“回程要不要我来开?”
贺照群低头看她,见她眼角有些红,但眼眶没湿,他克制住伸手摸她眼睛的想法,将右手握成拳藏在身后。
裴燃说:“你看起来很累。”
贺照群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反问她:“你认得路吗?”
“当然认得。”裴燃小声说话时会带些许鼻音,听起来像撒娇,“这条路我们以前走过没有一千遍也有五百遍吧?就算不认得,你不会提醒我吗?”
——听起来像撒娇。
但贺照群知道不是。
正如裴燃的善良、自私、依赖,裴燃缓解无聊的途径、追求新鲜的方式,有时候会伪装成“喜欢”。
但她握他的手不代表恋慕。
她吻他不代表心动。
她此刻说的话、做的事也没有其他含义。
贺照群年少时不懂分辨,吃过一次苦,现在会提醒自己不要错认。
他从她手里拿回钥匙,率先拉开驾驶座门,回绝她:“雨天路不好走,下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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