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洲医院浸在一片无尽的蓝里。
老太太插着氧气管,仰面躺着,瘦弱得如同蝶翼。
裴燃握她的手,发现她的骨骼变得异常轻盈,皮肤紧缩,呈现硬而脆的质地。
裴燃不敢握得太紧,怕惊扰了她,只能摊开手,将她的指尖放在自己掌心。
护工阿姨说她睡了很久,一直没醒。裴燃默默地听,只希望她在梦中感受不到病痛。
身处医院,时间自然而然慢下来。裴燃坐了三十分钟,起身离开之前,她用脸颊很轻地贴住老太太的脸,叫她“奶奶”,又学她从前虔诚的语气,口中念念有词:“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这一天的钢琴课,裴燃教得有些走神。
好在万宜没发现。
而李则航发现了,也不敢有意见。
上完课,两人坐在老位置,李则航又请她吃碎碎冰。
“你有心事。”李则航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开口。
裴燃“嗯”一声,很干脆地承认了。
李则航起了头,却没继续问,将手里西柚味的碎碎冰分享给她,保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
裴燃吃完一半碎碎冰,手里拿着等它慢慢化掉,突然谈及无关紧要的事:“我在费城读书时,认识的一位教授收藏了一架400岁的钢琴。”
李则航是个颇合裴燃心意的听众,不会刻意出声表示自己正在听,因此裴燃停顿很久,又接着说:“400岁的乐器,琴身很多无法修复的伤,但还能表现锐利,我直到现在都记得她的音色和温度,她的回声在演奏厅里,像单薄的翼琴。”
她问李则航:“你记得很小很小时候的事情吗?”
“记得一点。”李则航回答道,“但很难保证准确性。”
裴燃说:“我一直以为自己记性很好,最近突然发现,好像也不是那么一回事。”
“记忆是对信息编码、巩固和提取的过程。”李则航又开始扯文绉绉的理论,“人的记忆其实非常轻易就能被改变,出错是常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吗?”裴燃神色如常,转头看他。
李则航望着傍晚的天空,将话说得慢而温和:“我们的情绪、图形想象能力,信息出现的次数,以及身边人的记忆,都会对我们自身的记忆产生影响。每个人一生之中,或多或少,都会被虚假记忆蒙骗。”
他说:“裴燃,不必为此烦恼。”
裴燃低头看自己的脚尖,沉默许久,将化成糖浆水的碎碎冰扔进垃圾桶。
昼与夜的边界。
光线如同薄脆的柑橘脉络,蜿蜒延伸,笼住所有人与事。
与李则航告别之后,裴燃漫无目的地在操场上逛了一圈。
不远处教学楼间或亮起灯,冲淡浓郁的黄昏色调。
贺照群的黑色皮卡停在一棵茂盛的黄风铃树下,裴燃还以为他去接小朋友放学,早离开了。
向前迈过一段距离,想了想,又倒退着走回来。
黄花风铃的观赏期限太短了,从盛开到落英,仿佛只有转瞬即逝的几日。
金灿灿的花盏落入皮卡后厢,裴燃站着捡了几朵,觉得踮脚有些累,索性踩着轮胎一跃而上。
贺照群处理完事务从教学楼出来,边拨电话边拉车门,心念一动,忽然觉得哪里不妥,又反手轻轻掩上。
德牧与串串的犬吠声,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响起。
他挂断通话,抬眼往车后厢看。
静谧而流动的春夜,路灯藏在簇拥的黄花风铃背后,透露出若隐若现的光亮。
原本空荡荡的车厢,此刻懒洋洋地躺着一个裴燃。
一朵风铃落下,点缀于她裙边。
她像是不小心睡了过去,被来电铃声惊扰,睡眼朦胧地醒来,侧首望向他,怀里还收集了满捧落花。
将夜未夜,闷热与焦躁仍在空气中浮游穿梭,她修长白皙的四肢舒展,在阴暗处发着光一般。
令贺照群刹那间有些哑然:“……怎么在这种地方都睡得着?”
“怎么现在才来?”裴燃半撑起身,语调轻软,带着睡后初醒的鼻音抱怨道:“头好痛。”
贺照群顿了顿,低声说:“起风了。”
裴燃摇摇晃晃站起来,扶住前厢车顶,贺照群伸出手,她反应不及,迷迷糊糊地摇头。
贺照群没理,揽住她的腰,将她抱下来。
黄风铃落在车厢,落在地面,落在他身上。
两个人几乎贴在一起。
裴燃不知是不是着凉,打了个喷嚏,问:“你不用去接一鸣?”
贺照群怕她又强调什么自己有车,趁她没回过神,开了副驾门让她坐进去,顺便把安全带扣上。
“有事,让梁韧帮忙接了。”他说。
裴燃打不太起精神,等皮卡慢慢驶出校园,迎着夜风往旧城区去,才想起来自行车还落在操场上,不过也没什么心思计较了。
她想问现在要去哪里,还没开口,又打了个喷嚏。
贺照群迅速地看她一眼,继续直行一个红绿灯,便从主道拐进窄巷,在李则航家的玻璃花房附近停车,下去买了一碗苏叶姜茶。
裴燃看一眼他,又看一眼茶,抱着手臂不肯接。
贺照群把塑料盖子掀开,递到她唇边。
裴燃十分抗拒地将嘴巴抿紧,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也不吭声。
跟小时候被逼吃药一模一样。
贺照群与她对峙半晌,拗不过,惟有假装妥协,退让一步道:“喝一半。”
不知该说贺照群太懂谈判技巧,还是太懂裴燃,令裴燃错觉这也算一种胜利。而她原本连这一半都不必喝的。
果不其然,猛灌几口下去,裴燃就懊悔:“好苦啊!”
她即刻意识到被诓,不肯再喝,贺照群也不啰嗦,见好就收。塑料碗里正好剩一半,他接过来尝一口,说:“甜的。”
裴燃觉得他很烦:“这叫甜?”
她不自觉提高些许声量,拆开薄荷糖自己吃,完全没有与他分享的意思。
“声音好点了。”贺照群抿了抿嘴唇,几口将茶饮尽,怕苏姜味重,她要挑剔,又整理垃圾下车扔掉。
驾驶座门敞开时,有凉风吹拂。
裴燃闷在座椅里,望着贺照群高大的背影,表情渐渐缓和,心中思绪如猫须触碰胸腔。
白日昼间,尚且可以刻意不去想。
入夜以后,车厢狭窄,光线昏暗,氛围涌动。就很难。
贺照群锁上车门,指尖携着淡淡的药草味,他很轻地碰了碰她的脸,用低哑的声音叫她名字,略微腼腆的样子,让她不要板着脸生闷气。
裴燃想起昨夜他们在一起。
贺照群发烫的手放在她的腹部,她的脚踝,她的蝴蝶骨。他们几乎不说话,假装在一场梦里。莽撞地拥抱,小心翼翼地亲吻,短暂地逃避彼此的眼睛。
植物的气味,泥土的气味,海的气味,令人心生凉意。春夜奇妙的宁静像潮水一样浸透他们全身。
裴燃是个缺乏经验的人。
有过不堪的记忆。
不知道怎样才是自然,或者合适。
她看着贺照群的脸,在心中思索,现在突然靠过去吻他,会不会显得突兀,会不会令他感觉不自然,或者不合适?
不过贺照群好像完全没有这种想法。
他低垂着琥珀色的眼眸,嘴唇很轻微地动了动,没有说话,又过了几秒,他将手收了回去,调整坐姿,重新系好安全带,掉头驶出了窄巷。
工作日晚高峰,主道行进缓慢。
裴燃和贺一鸣用儿童电话手表视频连线。
小朋友等久了,晚饭食至半饱,贺照群想了想,让他饭后跟梁爷爷下两局棋,他们待会儿再过去接他回家。
贺一鸣下巴的甜酸酱都没擦掉,奶声奶气乖巧应好。
“想吃什么?”贺照群问裴燃。
列举了几样,裴燃都提不起精神,兴趣缺缺。
车往前开,遇见十字路口,又堵住,裴燃望见不远处亮起的霓虹灯牌,随手一指,决定道:“就这里吧。”
东岛最繁华的夜市小吃街,是从渔港主街延伸出来的一片天地,经过多年发展,运营规模已经相当成熟。这会儿正值饭点,场面虽不及夜宵热闹,但人来人往,亦是格外拥挤。
占据绝佳地理位置的几家路口大排档早已座无虚席,掌厨猛火快炒,焦香鲜辣的镬气阵阵飘来,冲淡入夜的凉气。
无瓦遮头的流动小摊同样备受欢迎。
有一家据说每日限量100份的捞汁海鲜杂烩,量多料足,酸辣爽口。贺照群排到最后一份,档主夫妻给他多送了点儿,直接收摊归家去。
裴燃寻位置寻半天,见他来,连忙冲他招手:“贺照群,这里。”
贺照群将食物放下,又去隔壁点了炭火烧蚝和两份西瓜冰沙。
除了几家大排档,夜市里其余摊档都是共用位置,分前中后abc三个区域,食客们买完东西直接就近找空位即可。
捞汁海鲜在b区,人多座少,面对面的位置不好找,裴燃懒得走远,两人坐在同一边,肩挨着肩,靠得很近。
对面位置坐着两个十来岁的小女生,穿着灰扑扑的运动校服,难掩青春靓丽。
她们原本在分享一份草莓刨冰,叽叽喳喳地玩闹说笑。见裴燃与贺照群落座,其中一位女生很明显地愣住,向朋友眨了眨眼睛,两人说话声渐弱,变成互相悄悄咬耳朵。
贺照群不知有没有留意,裴燃倒是看了她们一眼,还相当亲切地笑了笑。
刚刚眨眼的女生霎时间涨红脸,顾不得刨冰吃没吃完,手足无措地拉起朋友就要走,走之前还生硬又礼貌地说了句:“姐姐再见!”
裴燃有些莫名其妙,但觉得她没有恶意,是以也好声好气回了她一句“再见”。
贺照群没什么表情地问她什么时候多了个妹妹。
被裴燃捶了一记手臂。
空出来对面的位置,裴燃让贺照群坐过去。
贺照群拒绝了,说懒得动。
于是两个人还是挨在一起。
贺照群右手拿筷子。
裴燃左手搭在桌沿。
他帮她把酱汁里的芫荽挑开,虾壳剥好,她喜欢的迷你八爪鱼都放进她碗里。
不小心带进一朵芫荽,她吃着吃着,十分严谨地当他面夹回他碗里。
炭火烧蚝上来得很快,新鲜原壳对半开,铺满一层蒜蓉小米辣,肉质饱满,鲜嫩肥美。吃过一打,又上一打蚝壳烤牛肉,结合了生蚝的鲜甜与牛肉的醇厚,口感丰富又独特。
贺照群还在给她拆虾,见她吃得开心,问要不要再加一打。
裴燃摇摇头,说不要了,要留点空间给别的美食。
虾虽然喜欢,但也吃了很多,她最后吃一只,剩下的夹到他碗里。
“吃不下了,你吃。”裴燃说。
贺照群说好,摘下手套,开始正经吃饭。
手背与手背偶尔会擦过。
起初贺照群还会不动声色地移开。
吃到后面,他不知怎地,换了左手握筷,右手也学她一样搭在桌沿不动了。
尾指与尾指贴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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