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山庄茶室面积不大,目测至多一亩许,但叠石造山,池水缭绕,绿树掩映,景色算是上乘。

    古色古香的灯笼提供了恰到好处的光亮,朦胧照亮沿途的路,园中众人避让,只余虫鸣螽跃,世间仿佛只剩下携手夜游的两个人。

    贺一鸣拜托梁韧帮忙来先接回去了,时间尚早,不着急回去。裴燃好像真的就只想陪贺照群散散步,一路上没有说什么话,专心带着他在起伏曲折的假山里迷路。

    最后还是贺照群反过来领着她走,寥寥几步,幽曲疏阔,顺利穿出假山回到湖边。

    湖心有莲荷,湖岸有玉兰。正值花期,白玉兰遇风摇落,像雪花片片飘落,裴燃松开贺照群的手,俯身去拾。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编织流苏上衣,露一小截腰,下面搭一条无性别阔腿裤,鞋子图方便,直接踢了一双异形跟凉拖。一身黑色干净利落又带点玩味实验性,舒适是舒适,就是鞋有些容易掉。

    岸边石板砖长了苔藓,她没留意,不小心脚底滑了一下,眼见就要跌倒,贺照群上前一把捞住她的腰。

    裴燃失去重心,捡的花全撒了,睁大一双圆眼睛拽住贺照群卫衣领口保持平衡。

    贺照群皱着眉,问她有没有崴到脚。

    她靠在他怀里,说没有,略显懊恼地拧头去看自己翘起的右脚,以及荡开水面的涟漪。

    “我的鞋……”

    贺照群将她打横抱起,寻了一块平整的山石放下,让她坐好不要乱动。亭廊栏杆放着一盏装饰用的马灯,精雕细琢的光在湿漉漉的湖面闪烁,贺照群提挈于手中,拨开层层叠叠的莲叶,低头帮她寻鞋。

    裴燃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不久前重逢,他也是这样向她走来。

    犹如沉默生长在岩缝的不知名植物。绿的心脏,绿的吐息,绿色沁凉的叶,枝桠上摇摇欲坠,挂着她遗落的鞋一只。

    毛茸茸的凉拖浸湿了,裴燃不想穿,拍了拍山石岩面,让贺照群坐下陪她。

    他身上的烟味已经完全被风吹淡了,又变回平常熟悉的松木皂味。她像小动物一样翕张着嗅觉,靠近了检查,检查完毕,在他喉结上轻轻啄一下。

    贺照群一只手稳稳揽住她的腰,防止她又冒冒失失跌倒碰伤,可惜口袋里没有多余的薄荷糖了,嘴里烟味发苦,不能低头去吻她。

    静静吹了一会儿风,贺照群主动开口说:“烟,我会慢慢试着戒。”

    裴燃闻言愣了愣,随后笑了,望着头顶的玉兰树,满不在乎道:“人总要有点坏习惯。我没那么介意,你自己心里有数,控制程度就好。”

    贺照群揽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干巴巴道:“我会戒掉的。”

    裴燃不过随口抱怨一句,心里真没所谓,觉得贺照群这么认认真真反省保证的样子很可爱,又有点可怜。她唇角翘得更明显,凑过去告诉他实话:“其实刚才只是很想亲你,但我讨厌苦味。”

    她在他下巴亲了一下,又补充:“以后我不能吃糖的时候,你也不许抽烟。”

    贺照群抿了抿嘴角,假装很镇定地说好,将手中烛火顺势向上举,提灯照亮一树白玉兰。

    刻玉玲珑,吹兰芬馥。

    清幽微碧的花,满枝满树在昏暗夜里兀自发光,恍惚之间,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贺照群。”裴燃看了一会儿,突然叫了他的名字,说:“我们好像从来没有一起看过雪。”

    人生最初的十几年,他们一直生活在日光炽烈的南方海岛。短暂恋爱一年,她在费城,他在北京,虽然都是有名的雪城,然而那个冬天她忙着排练演出,也没有机会在彼此的城市见面。

    人生的大约三分之一过去。

    这么算起来,好像的确如裴燃所言。

    但贺照群提着灯,垂眸与她对视,反驳道:“有的。”

    他告诉她:“我们看过同一场雪。”

    2016那个圣诞夜。

    裴燃演奏会结束之后,贺照群在场馆留到了最后,直至工作人员过来提醒,他才拿起外套迟迟离场。开车驶出地下停车场时已是深夜,风变小一些,雪落下的速度变慢,路面结冰易滑,贺照群心里想事,开得很慢。

    即将从场馆辅路并入城市主道路时,他发现路灯下,有一道纤细的身影正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那时裴燃的常居住所还不在北京,音乐厅场馆地处cbd地段,她来巡演一般都会选择下榻附近的酒店。那段时间林雅言精神状况反复,裴燃演出开始前接到医生的电话,心里发闷,强忍着没表现出来,结束表演后她没坐经纪公司的车,打算吹吹冷风走路回去。

    就在这条路上,她遇见了她的猫。

    摘下围巾裹住小猫,让它挡风取暖的时候,她没有发现,有人在不远处默默注视着她。

    她打电话给岑西霖,让岑西霖帮忙找一间24小时宠物医院,然后尽快过去接她。在等待岑西霖开车过来的这短短十几分钟,裴燃抱着奄奄一息的猫坐在公园长椅上,无念无想向上看,感觉雪落得越来越慢。

    辽阔而平等的雪。飘落在每一个物体、每一个人身上,掩埋了肮脏与扭曲,消解了矛盾与差异。

    那一刻,那一寸天地是无瑕的。

    她以为自己孑然一身,没有发现,有人在同一片夜空下陪她一起看雪。

    于是雪在不同的城市落了十年。

    裴燃永远会为错过的十年而痛苦,她看着他,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这样也算一起么?”

    “算。”贺照群声音压得很低,但不强硬,有些寻求她认同的意味,“算吧。”

    不这样想的话,他们彼此错过、毫无交集的时间,实在太长,太漫长了。

    夜风换了一个方向吹,将裴燃卷曲的长发吹落几缕到他身上,裴燃没有伸手帮他捋开。

    贺照群将提灯放下,抬手给她摘了一朵枝末的白玉兰,裴燃拿在手里,浓烈馥郁的香气扑了她满怀。

    “回去吧。”贺照群对她说。

    鞋子干不了,他一只手拎着,背起她往水榭的方向回转。

    园林步移景异,裴燃却已无心看风景。

    贺照群的背格外宽厚,她将脸靠在他颈侧,那处体温偏高,散发出贺照群独有的松木与烟草气息。扑通。扑通。动脉平缓有力的搏动,透过薄薄的皮肤回应她的呼吸。

    裴燃闭上眼睛,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

    “贺照群。”

    贺照群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打算回北京一趟。”

    “嗯。”

    “两三天,最多一周,很快回来。”

    “嗯。”

    “我给你买的花,你暂时要自己收。”

    “嗯。”

    “不要偷偷抽很多烟。”

    “嗯。”

    “也不要不睡觉。”

    “嗯。”

    “很想我的时候,不要假装无所谓,给我打电话。”

    “……嗯。”

    越往北走,离那片海越远。

    裴燃跟岑西霖乘当夜最后一趟航班,回北京。

    贺照群开车送她去机场,没有说很多话,确认她的海绵宝宝手表戴在手腕上,裴燃向他承诺自己会每天充电,不会摘开。

    贺照群抽了烟,她没有吃糖,贺照群避开嘴唇,吻了她的眼睛。

    裴燃在飞机上睡着了,做记不住的梦。再醒来,飞机正在降落,北京早春夜间还很冷,个位数的温度,岑西霖帮她披上一件深灰色羊绒大衣。

    岑西霖问她想回哪里住,如果不想回家就去酒店,她这几天都会陪着她。

    裴燃笑着赶她:“你新婚才多久就这样?你老公明天怕不是要提刀来寻我麻烦。”

    岑西霖没让她蒙混过关,自顾自帮她拿定主意。裴燃没有多说什么,坐在后座,窗外干燥的风景飞掠而过,春意尚未染绿北方,树桠多数还是枯黄的。

    而几个小时之前,她还被满园的盎然绿意惊了眼。

    凌晨没堵车,是裴燃唯一感到自在的地方。回到那栋空荡荡的房子,裴燃也没有特别熟悉或陌生的区别感知,里面还是很空旷,没有可以承载记忆的角落。

    猫趴在三角钢琴上,见她出现,一跃而下,谨慎地竖起尾巴,保持距离与她对峙。

    裴燃没有喊它,摘开围巾和大衣,蹲在地上向它摊开双手。

    猫迟疑了很久。

    最后在裴燃失去耐心之前,它瘸着腿凑过来,轻轻蹭了蹭她掌心。

    “喵呜——”

    裴燃紧紧抱住了它。

    自己是个不负责任的主人,裴燃知道。

    有时忘记添粮添水,有时让它忍受孤独,有时手伸出去,却不知如何主动触碰。

    但,还好。

    还好,裴燃最后还是没有丢下她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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