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燃第一次见陈勰,是在林雅言40岁的生日。

    裴国卫媳妇不同意裴国卫做裴燃的监护人,林雅言在裴国平葬礼结束后的半个月,从申城飞过去接她。

    几年不见,林雅言看得出比从前活得自在,从妆容到着装,无不透露出精致讲究。她坐一辆裴燃不认识标志的车,身边跟着西装革履的律师和司机。

    裴燃觉得这种感觉很陌生,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心想她当初一个电话都不愿意接,如今被迫回来收拾烂摊子,内心一定很不情愿。

    母女俩有些僵硬地拥抱,相顾无言吃完一顿饭,林雅言让裴燃什么都不用带,什么都可以重新买,办好手续马上就启程离开。

    “这岛上的风,吹得我想吐。”林雅言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格外平静。

    裴燃就是在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下离开的,甚至来不及好好道别。

    林雅言在申城这寸土寸金的一线都市,住的是市中心视野开阔的江景平层公寓。在她为裴燃准备的房间里,摆着一架崭新的经典款施坦威d-274三角钢琴,价值比她在瞻淇岛上的立式昂贵数倍。

    “你今晚先好好休息,妈妈明天带你四处逛逛,顺便置办些新衣服。”生疏地道过晚安,林雅言又主动抱了她,肢体还是很拘谨。

    裴国平生前不止一次让裴燃别恨林雅言,纵有千万错,都是他过失更多。裴燃不知内情,只知自己被不管不顾地抛下,心中埋怨多年,直至来到林雅言身边,她才明白自己其实很难真的恨她。

    偌大的公寓里,只住着她们母女俩,还有两个轮班的保姆阿姨,不住家过夜,早上来,晚上走。有时林雅言在外不归,其中一个保姆阿姨会来陪她,裴燃跟她说的话,比跟林雅言说的要多得多。

    裴燃转入一所学费不菲的国际学校,她主动要求住宿,一周只跟林雅言见一次面。夏季临近末尾的某一日,林雅言特意早早来学校接她吃晚餐,在一间会员制日料餐厅里,她们偶遇了陈勰。

    结合偶然耳闻的话语,裴燃其实隐隐约约也能猜到林雅言的事,只是不敢确信。

    与裴国平离婚之后,她只身到申城投靠亲戚,没有工作很多年,不得不放低姿态,从端盘子开始做起。吃了很多苦,后来慢慢活络起来,适应了社会节奏,熟人介绍她到一家奢牌珠宝店做销售,她在那里时隔多年重新邂逅了自己的高中同学——陈勰。

    陈勰早已不是二十几年前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了,给旁边那位年轻女孩买礼物眼都不眨一下。两人有过无疾而终的青涩回忆,林雅言不敢与他对视,陈勰一句话都没有说,仿佛根本没有认出她。

    当晚林雅言下班走路回出租屋,商场出口停着一辆劳斯莱斯。

    事情好像自然而然就变成这样了。或许是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林雅言总是习惯于依附些什么。

    她做了陈勰的情人,从老破小搬出来,住进他为她购置的江景房产。陈勰前妻去世多年,一直没有打算再娶,林雅言不知道除了自己以外,他还养了多少女人,也不是太关心。心知自己年老色衰,陈勰不过一时意起,想修补青春往昔错过的遗憾。

    接女儿到申城的打算,她是提前与陈勰说过的,说的时候心里也忐忑,想着要是他不同意,他们散就散了,她攒了一些钱,足够负担裴燃出国深造。但陈勰反应很平淡,让她不用顾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林雅言忍不住担忧,同时又忍不住高兴,她尽可能避免陈勰和裴燃碰面,怕裴燃知道她的情况,会更加疏远鄙夷她。

    但怎么可能瞒得住呢?

    陈勰在隔壁饭局待了一小会儿,中途离席进了林雅言订的包厢,三个人安静地坐着,陈勰看裴燃,林雅言看陈勰。

    “今夕何夕。”陈勰收回视线,淡淡地对林雅言说了一句,“果然是母女,跟你从前长得一模一样。”

    林雅言没来得及做反应,裴燃面无表情,拎起书包独自走了出去。

    在那之后,陈勰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裴燃面前。他让林雅言母女搬到他常居的别墅,每周陪林雅言一起去接裴燃放学,有时甚至会单独出现在裴燃的演奏考试现场。

    裴燃敏锐地感觉不安,却很难对人启齿,她知道林雅言对陈勰并非没有半分感情。为了避开见面,她休息日也待在宿舍,又主动报名费城的音乐交流项目,如果一切顺利,下学期就能直接过去。

    这个夏天太漫长、太难捱,期间发生的唯一一件令裴燃高兴的事,是贺照群在大学开学之前,千里迢迢来申城见她。

    贺照群打完暑假工,给自己和贺明晖买了笔记本电脑,给爷爷奶奶换了新电视,申城太远,机票太贵,他一个人坐了20个小时硬座,只为见她一面。

    年轻的时候,好像只有时间可供挥霍。

    火车上信号不好,贺照群发信息让她在市区找地方等他,裴燃不肯,非要跑到火车站接他。结果被挤得差点迷了路,贺照群出了站立马飞奔寻路,最后在肯德基的角落发现她在发呆吃甜筒。

    整整一个夏天没见。

    从小到大,从未试过这么长时间不见面。

    自从离开瞻淇岛的那一刻,裴燃没有再在别人面前掉过泪。然而当贺照群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她面前,手指一碰她的脸,她就咬着嘴唇,忍不住委屈地哭了出来。

    贺照群在申城待了三天,住很便宜的青年旅舍,裴燃有零花钱,想给他换一间环境好些的酒店,贺照群和她一样倔,一样不肯。裴燃不怎么出去玩,对申城的陌生感和贺照群差不了多少,那时互联网发展还没有那么日新月异,许多东西都是迂回的、陈旧的、缓慢的。

    少年人的感情也是。

    裴燃开窍很迟,总以为陪伴是理所当然,分开以后才慢慢学会想念。

    他们一起在陌生的城市走了两天路,没有方向,没有目的,走到哪算哪,只要两个人靠在一起。

    最后一天,他们去了新开张的游乐园。周围人山人海,玩一个游乐设施至少排半小时队,贺照群怕裴燃走散,犹豫片刻,视线移向别处,很自然地牵了她的手。

    以前不是没有牵过手,但这一次不一样。

    潮湿燥热的夏日户外,他的手心滚烫,将她小心翼翼地包裹住。裴燃有些欲盖弥彰地侧过视线,柔软指腹按在他青筋突起的手背上。贺照群打工皮肤晒黑了些许,裴燃则是深居简出养得更白,两人的肤色叠在一起,仿佛少年手心握着一捧雪。

    “还好这里人很多。”裴燃不禁心想。

    有充分吵闹的声音,可以掩盖变得急促的心跳。

    午后下一场很大的雨,两个人在购物区躲雨,贺照群给她买了一只小太阳玩偶手机链。

    官方正版周边价格不菲,比他的单程车票还贵,质量又没比路边摊好到哪里去。裴燃起先不肯要,贺照群自顾自帮她系在手机壳上,放到她手中,复又牵住她另一只手。

    虽然玩偶模样很可爱,但并不是什么非买不可的东西,裴燃摸了摸小太阳无忧无虑的笑脸,问他干嘛要花这种冤枉钱。

    贺照群看着外面的雨,很慢,又很认真地说:“一个人不开心的时候,看到这个,偶尔可以想起我。”

    他说完好像马上就后悔了,拉着她往门口走,外面雨势滂沱,环境音重新变得吵杂,覆盖过细微变化的心跳。

    裴燃原本想取笑他,想到两个人即将分离异国,又觉得失落。她陪他安静看了一会儿雨,最后若无其事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贺照群。”

    “嗯。”贺照群紧紧攥着她的手,没有看她。

    裴燃将手机和小太阳放进口袋,提前告诉他:“下次见面,我有话要跟你说。”

    少年人就这样聚散离合,各自走向不同的分岔口。

    裴燃想得很简单:因为时机不够好,因为还不确定贺照群是习惯性照顾她,还是和她同样心思。

    假如下次见面他还是一个人,裴燃是这样打算,假如他没有遇到更好的女孩,那裴燃就吃点亏,先伸手抓住他。

    刚开始出国学习的那两年,是裴燃锐意进取兑换天赋的转折点。她为了补回荒废的时间,每天练12小时以上的琴,凭借学校的平台优势,她遇见了世界级的名师指导,获得了大型音乐会的亮相机会,开始频频收到著名乐团的演出邀约。

    也是在这个时期,陈勰与林雅言宣布再婚。

    他们两个人特地飞了一趟费城,郑重其事地告诉她这件事。

    陈勰站在她客厅的钢琴边,手指似有若无地抚摸黑白间隔的琴键,林雅言坐在她对面的沙发,表情看起来是真的开心,裴燃没有反对的资格和立场,只能沉默以对。

    的确,从世俗的角度而言,陈勰完全没有必要结婚。以他的身价地位,婚姻的成本太高,需要精打细算避免冒险,林雅言一无所有,又年过四十,如果不是真的爱她,他绝不会踏出这一步。

    裴燃理所当然也这么想,甚至怀疑起自己先前的判断,陈勰对自己的种种关心举动只是爱屋及乌。

    可惜不是。

    陈勰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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