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宫。

    胡亥回宫后立即去蕲年殿向嬴政上报了此次监察兴修水利之事,从考察地势、土质特性讲到建造水利灌溉系统的工程实施,每一个细节都刻画入微,索事均事无巨细,嬴政听得眉语目笑,心神倍好!特准许他两日好生歇息,不必上早朝。

    此刻,胡亥正陪着胡姬院中漫步。

    “亥儿,你此趟骊山为何会提早归来,且……怎会和瑕儿一起回来?”

    “回母妃,骊山兴修水利之事儿臣按父王明示已提前查验完工,特禀明后方才离开,而后上蔡途中遇到她,便一起回来。”

    “瑕儿不是在将军府吗?怎会与你在楚国相遇?”胡姬奇怪,现下秦楚局势一触即发,他们竟是从硝烟弥漫的楚国回来,怎能不令人生畏?

    胡亥不想解释太多,只轻描淡写的说:

    “这说来话长了,母妃莫要挂虑,儿臣不是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吗。”

    胡姬听出他的婉言相告,不由叹口气:

    “这么久了,你和瑕儿……还在互相置气吗”胡姬的担忧一直都在。

    “母妃,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胡亥看了看远处,一池荷花谢了一半,心里半凉。

    “母妃看得出,她对你,始终不冷不热的,这隔阂还是得趁早打开,毕竟,你是她的夫君,多少还是要学着包容理解的。”胡姬眼里殷殷期许。

    胡亥嗤之以鼻,还要他怎么包容她,大婚之夜她竟以死相逼;而后又出宫和扶苏一路向楚,最可憎的是他们居然明目张胆的花前月下……胡亥心中妒意丛生,面上一副不耐烦:

    “母妃说的儿臣知晓了。儿臣自会处理好。”

    如此快的应承,胡姬没听出半点诚意,眼里一暗,心也跟着暗了下去:

    “好了,你回去吧,我要去花房打理一下。”不知不觉俩人已经走到花房前。

    “是,儿臣告退!”胡亥心里烦乱,轻揖后转身向外走去……

    胡姬看着那高挑寂寥的背影,又想到王瑕那张从未在他面前笑过的脸,不觉忧心忡忡,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当初以为俩人的不解之缘如今竟会是如此……

    御花园,满园香气飘逸……

    “夫人,你慢着些!”

    婢女小鱼儿扶着一支矮梯,梯上,王瑕踩在最顶端,这一片桂花林,她从回来到现在,已采摘了快两大筐了,竟还乐此不疲的爬上爬下……

    “小鱼儿,你扶稳当些……”

    王瑕看到树顶端有一大簇黄色桂花,脸上不禁欢喜,她奋力踮起脚来,双臂伸直用力去够……想她在将军府里时,每年桂花遍地开,最期盼的就是和小吉爬上树,那是说不出的乐趣和惬意,用不了两天时间就将院落里的桂花摘了个精光,然后做上几屉浓郁香甜的桂花糕,那需用糯米粉、糖和蜜桂花为原料制作而成的桂花糕,是父亲母亲最爱吃的糕点了……着实没料到这秦宫的御花园里,桂花树成片,估计没个七八天,这满树的桂花是摘不完的。

    “小心,夫人,别爬太高了!”

    小鱼儿站在下面,胆战心惊的说到。

    王瑕一门心思的只想着将那最大簇摘下,却忽略了它与自己的距离,尽管脚已经踮的够高,双臂伸的也够直了,可依然还是够不到,一时有些气馁,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泄气的她只好往下走,眼看着就要走完最后两阶,不知怎的脚下一打滑,竟踩了个空,王瑕惊呼一声,人已不受控制的从梯子上翻落下去,小鱼儿一急正要绕过去,却看到一只大手伸过来,恰逢其时的接住了落下的身体。

    王瑕睁眼,看到抱着她的人竟是胡亥,慌忙要下去。

    “别动!”

    冷冷的一声,胡亥横抱着她,走到林旁的凉亭,轻轻将她放在石凳上:

    “疼吗?”

    小心翼翼的抬起她刚刚踩空的那只右脚,拉起裙摆,踝处的银铃“叮铃铃”响了起来,他细细看了看,又轻轻动了动。

    王瑕被他握着脚踝的手不禁一颤:

    “无碍。”

    站起来欲要离开,却被蹲着的胡亥拦住了去路。

    “见到我就要走,你是有多不想见到我?”胡亥语气生冷。

    “我没有——”王瑕一如既往的口吻,不温不火。

    “是吗!”

    胡亥起身,看她的眼神中情烈烈,猛然拉过她,双手禁锢在她的腰间,迫使她身体贴上自己,脸已近在咫尺,看她又要抵抗,沉沉的说到:

    “我再爱一个女人也不屑于用强,可这偌大的皇宫,到处都是眼睛,你处处对我冷眼,若传到父王那里去,你可有想过后果?”

    俩人此时的模样从远处看去,像极了正在温存的恋人,来往的婢女侍从看到这一幕,个个忙低下头,脚下走的更快了,迅速回避开来。

    “你想说什么?”王瑕意识到他不可能无缘由的这么做。

    “我会一直等,等你愿意。”胡亥稍侧头,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耳畔,酥酥麻麻的,王瑕不自在的侧了头。

    “可是……出了望夷宫,你我还得一副相敬如宾、伉俪情深的样子,明白吗?”

    片刻沉默。

    “好!”王瑕终于应到。

    “很好!”胡亥定睛看她,轻轻在她额上一吻,拉着她的手,向林子走去,三两下爬上梯子,轻松自如的一伸手,把刚刚王瑕要摘的最大的那簇花全摘了下来,如数放进筐子里,紧握她的手……

    “鱼儿,去把夫人摘好的桂花拿回宫里。”头也不回的对着林子里一直低着头的小鱼儿说到。

    “诺!”小鱼儿这才蹲下去收拾筐内杂乱的桂花。

    ……

    公子府。

    “公子,婉容小姐来了。”甄越急匆匆的走进扶苏书房,禀到。

    “让她进来。”扶苏正要放回一册竹简到木架上。

    一身浅黄色衣袍的贺婉容手捧着盒子走了进来。屋内充斥着淡淡的墨香,贺婉容看到满屋的竹简书籍,墨风卷流云化缕烟,书香案上几悠闲……案几上,摊开的还有一册未阅完的竹简。她轻轻一揖:

    “婉容见过公子。”

    “怎么今日得空来我府里了?”扶苏好奇。

    “这个是瑕儿妹妹转交与你的……”贺婉容把一个红盒子递给他。

    扶苏看着那熟悉的盒子,接过,打开,里面躺着的是那日王瑕怎么也不愿承认就是他的泥人,旁边挨着的是唤阿刁的竹哨。

    “这封信是……妹妹给你的。”贺婉容暗袋里掏出竹简,这是王瑕昨日差人将这些给了她,想来由她来转交给扶苏最为合适不过了。

    扶苏一并接了过来,亦打开,娟秀的小篆如此熟悉:

    “吾与公子此生的擦肩,终是庄周梦了蝶,一生遗憾。爱而不得,得而不惜,放而不舍,失而不甘;愿来生……长相思兮长相忆,此情不渝。”

    这是俩人楚界心结解后,王瑕第一次毫无遮掩的表露情思,怕也是最后一次了!只是,这字里行间,无不是心字已成灰的落寞和无奈!扶苏合上竹册,望向那红盒,她是把这些留作念想给他罢,嘴角涩涩一扬,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她难道不知,这恩深爱重怎能在心中立即消失殆尽?

    贺婉容看清扶苏眼里的凌乱相思,竟刺的她莫名的心乱,垂眼,终是花落肩头,恍惚迷离……只刹那,她立即止住了心慌意乱,面上自若,轻声细语到:

    “这是婉容为公子挑选的给郑妃娘娘的生辰贺礼。”贺婉容将方形的金色盒子搁在案几上。

    “送我母妃的?”扶苏诧异。

    “公子若不是为了去楚界寻婉容,耽误了这么些时日,怕早已和章护卫在栎阳为娘娘准备好了贺礼回来了。”

    贺婉容是之后才听闻章邯说起此事,回到咸阳城后,她几次打听和揣摩后,才选了这样一件适宜的礼物。

    扶苏从刚刚的思绪中回过神,颔首轻笑:

    “这是什么?”

    “这是胭脂。”

    “胭脂?女子的红妆?”

    贺婉容掩口轻笑:

    “没想到公子对这些女子的胭脂妆面懂得还不少!”

    扶苏听她这样说,不禁一滞,有些不自在,他哪儿知道这些,不过也是在街市上见过而已。

    贺婉容明了,继续说道:

    “婉容听闻郑妃娘娘尤喜欢‘香妆’,这专用于女人的妆点,向来都只为女人所属,不过,一般的粉白黛黑单从样式、味道和成效并不怎么样,因此婉容特意向人求了红蓝花,一种植物颜料自制而成的胭脂。”

    “红蓝花?产自与西域的稀有花种?”

    “嗯,这红蓝花的一朵花一年才产三颗花蕊,这一盒胭脂约需八两的红蓝花蕊,约摸千朵花才能造出这么一盒胭脂来。”

    “如此贵重,扶苏到有些受之有愧了。”

    扶苏欲要推辞。

    “这个……是婉容的一丝心意,也是谢意!作为生辰礼,娘娘一定会喜欢的,请公子务必收下。”贺婉容眼里殷切满满。

    扶苏望了她一眼,如此真情实意,他倒不好再拒绝了:

    “好,那扶苏替母妃谢过小姐的这番心意了。”

    听他应下来,贺婉容莞尔一笑,心中很是愉悦。

    ……

    八月二十八日,郑夫人生辰之日。

    雎雍宫内,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翩翩起舞的白纱衣女子舞姿随风而动,细碎舞步合着宫廷乐师的节拍灵动、飘逸着……轻歌曼舞,绕梁之音……

    黑色长袍的嬴政坐与大殿之上,尽显威严,一身红装的郑夫人坐与他右侧,嬴政笑眼望着郑夫人、还有她腕上若隐若现的红色手串,想起去年此时,扶苏监察外出,又恰逢战事连起他忧国忧民,夫人的生辰竟自己从简而置,因此,今年无论如何都是要隆重置办一番的,他特意差人从秦岭深处寻来檀香紫檀,洛羽紫檀香——紫檀香中的极品,这种小叶紫檀制作出的手串珠,纹理交错,光滑润洁,除了自身气味的医用价值外,装饰品的匠心独具也是一绝。

    众人皆知,皮肤是象征女人永不褪色的青春瑰宝,尤其是在这宫里的三千佳丽,三十五岁的年纪,已然不再年轻了,可郑夫人却保养的极为精致,更显端庄之美!那戴在她腕上的手串珠愈发衬得她皮肤白皙而细腻……

    郑夫人许是感受到了身旁那束目光,侧脸便看见嬴政眸里的温热,一时赧然,后嫣然一笑,举起手中酒杯:

    “妾身谢过陛下!”

    嬴政目光如炬,端起酒杯: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夫人,愿你所愿!”

    郑夫人听他如是称赞,不由脸颊滚烫,微微一笑:

    “陛下谬赞了!”而后掩袖一饮而尽……

    殿侧两旁郑夫人邀来的各宫嫔妃席间谈笑风生,胡姬也坐与其中,一袭淡蓝色宽袖袍衣衬得她越发清心寡欲,身旁案席,王瑕与胡亥并坐,三人并未有太多交谈,只静静看着中央的舞蹈。

    对面,扶苏垂眼,静坐不语,刚刚为郑夫人敬酒恭贺,他看出母亲眼里对自己的介怀,因为自王瑕也出现在这里,他便一直无法心安。此刻,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酒下肚,周遭热闹的歌舞他是一点雅兴都没有。

    舞毕,大殿上一时半霎的静寂。

    一股浓郁的香气四溢而来,婢女们依次端来一盘梅花状的淡绿色糕呈至每张案几上。

    殿上,郑夫人温和开怀的说:

    “这桂花糕可是胡亥的夫人亲手做的,特意献给陛下和众位妹妹们尝尝鲜……”

    底下一片哗然,众人很是惊异,这绿色糕上撒着零星的黑色芝麻,上面还有整齐划一的纹路图案,很是精致!不由得纷纷投来赞许的目光与王瑕身上……

    胡姬依旧淡淡的神情,不紧不慢拿起一块儿轻咬了一口,细细咀嚼,桂花香甜中掺杂咸味,软糯甘饴,却甜而不腻,这蒸糕的手艺丝毫不亚于宫里的御用厨师,忍不住又一口……

    对面,扶苏定定看着那盘桂花糕,怔了半晌,未动,神思恍惚……

    王瑕不经意的一瞥,便看到了瞠目的扶苏,心中一时思绪万千记得在频阳时她为他做的蚕豆糕,他说那是他此生吃过的最美味的糕点,后来返回咸阳城的路上,她曾答应他,等他回来,便亲手做桂花糕给他。可是,没想到……这桂花糕,如今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人共享……失了当初那份窃窃的欢喜与渴望,那曾经的雀跃也荡然无存了,再望一眼,扶苏已拿起一块儿放在嘴边……

    “夫人,你也吃点!”

    眼前一块儿桂花糕,王瑕微转头,看着笑吟吟的胡亥,想起凉亭里他那番话,不得不故作姿态的悦笑,迎合他,张嘴咬了一口胡亥手中的桂花糕,垂头,慢嚼……不敢再抬头,因为……对面那道灼灼的目光压的她有些窒息。

    “真没想到,亥儿夫人竟有如此精湛的厨艺啊!这桂花糕很是鲜美……”嬴政浑厚的声音传来。

    “陛下,这可是摘自御花园那片桂花树林里的新鲜桂花现做的。”

    “哦?!难怪……如此花香袭人!”

    嬴政不禁赏识的看向下座的王瑕,突然就想起了第一次在章台宫里见她的情形,那时她还是个闺阁中未出嫁的姑娘,倒也是有勇有谋的聪慧孩子;此时再看去,亥儿和她俩人甜情蜜意,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脸上笑意更浓了,一时想到了什么,突然对着扶苏说到:

    “扶苏,寡人为你挑选的十位良人不日即到平阳封宫,时至殿选当日,你随寡人一同去吧,选出你中意之人,尽快为你完婚,也好了却你母妃心中大事。”

    扶苏刚咽下一口桂花糕,听闻嬴政这一番话,惊的一时无措。

    “扶苏,还不快谢过你父王,这几日你父王一直为甄选之事分忧代劳,甚是辛苦。”郑夫人凛凛一声提点了失神的扶苏。

    扶苏如梦初醒,心下思绪澎湃,立即跪拜:

    “诺,儿臣谢父王隆恩!”

    起身时,王瑕注视着他,他看到她那双惊骇的眼眸,眉头紧锁的一瞬,眼里的光一点点淡下去……

    他竟然怕她亲耳听到嬴政为他选妃的事……握着酒杯的手越攥越紧,指节泛白……

    云起云落,暮去朝来,原来,一切都在变……变得面目全非,也变得不知所云……所有曾经的美好,都只是……尽在不言中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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