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正品尝美味,悄声窃语……

    殿外,一身水蓝色衣袍的高渐离抱筑徐徐而来,眉目间的从容不迫,举止文雅得体,即使静静站在那里,也会给人“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高贵清华感。高渐离走至中央,婢女弓身拿来竹席铺与地面,轻轻将筑放与案上,对着嬴政行跪拜大礼:

    “草民拜见陛下!”

    微侧,又是一拜:

    “拜见郑妃娘娘,愿娘娘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生辰吉乐!”

    看到高渐离,郑夫人心中万分喜悦,有几日未曾听他击筑了,恰借这个机会邀他为众人奏一曲,已解余音之思,此时,正笑意连连,忙说:

    “先生!请起!”

    “请允草民为陛下和众位娘娘击筑一曲《关睢》,愿陛下与娘娘琴瑟和鸣、鹣鴩情深;也借以聊表生辰贺意。”高渐离嘴角微扬,神情如常。

    “多谢先生一番心意,先生请!”郑夫人举手投足间的谦和令人倍感亲切。

    高渐离起身,入座时与左侧扶苏轻颔首,相视一笑;淡然入坐,垂下头的刹那,眼里骤冷,默默将胸中藏着的怨愤压抑住,进这雎雍宫无数次了,他自觉已获得了秦王及郑夫人的万分信任,于是他开始寻每一个能接近秦王嬴政的机会,做自己一直忍辱负重未曾做的事……可看去,此时并不是一个好时机,刚刚进来时他有意环顾四周,角角落落里都暗藏着秦王的大内侍卫,若此时奋起反抗,那无疑是种愚蠢的无谓牺牲……深吸口气,高渐离坐定,目光如电,右手拿起竹尺……

    苍翠的芦荻,叶片上结着薄薄一层初霜,男子河边徘徊,凝望清凉水波,寻觅着梦寐以求的意中人……高渐离双手忘情的按弦、击打着,清丽委婉的筑声撩过每个人心间……撩进了扶苏的心底,那曾经信誓旦旦的彼此许诺,如今却是造化弄人、相爱莫及;撩进了王瑕的心底,那满腔热枕的寻寻觅觅让她心中隐隐作痛;亦撩进了胡亥的心底,那慌乱了他年华的人,却是如今的爱而不得……三人各怀心思,却不禁都陷在了这余音袅袅的筑声里,恍然若失!

    殿中央的嬴政,怡然自得,一手在案几上轻点节拍,仿佛正沉浸于一个美好的世界中。郑夫人眼里依旧赞赏的目光,屏息凝神,享受其中!

    但就在这时,近旁一个侍臣对着嬴政说了几句什么,并向殿下的高渐离指了指。嬴政霍然起身,双目怒睁,指向高渐离,大喝一声:

    “来人,将他拉出去,斩首!”

    众人还没有从幽美的乐境中缓过神来,就被这雷霆之音震慑住了,当下脸色即变,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暗藏的侍卫一拥而上,举剑围住高渐离,高渐离冷冷的几声狂笑,丝毫不着慌,倾泻在心中这么久的怨恨终是一览无余的泄了出来:

    “嬴政,你这个暴君,这首《关睢》高某曾给你的华阳公主击奏过,她感动涕零;可你竟狠心将她嫁给了能当她爷爷的男人,难道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人常言虎毒不食子,你这番作为简直是令人可耻、作呕……”高渐离如换了一个人一般,直呼秦王名讳,咬牙切齿,勃然变色,只是还没有当面痛骂个够,就被嬴政一声怒吼止住:

    “还等什么,拖出去!”

    两个士兵立即将他拖向殿外……

    扶苏和王瑕不约而同看向高渐离,难以置信,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俩人目光一对,扶苏立即转头看向嬴政:

    “父王,高渐离所犯何罪?为何要斩首?”

    大殿之上,嬴政看向扶苏愀然不乐,一丝质疑:

    “此人是你引荐入宫的?”

    “是,父王,他是儿臣在漫川道上偶遇相识的恩人……”

    “恩人??那你可知……他亦是当年燕国荆轲派来刺杀寡人的挚友?”

    嬴政暴怒,还从没有人敢如此忤逆自己!!此等贱民竟当众斥责自己的决断,口出狂言,难怪第一次听他奏响《载驰》时他看似温驯神情下的那份隐隐的桀骜不驯,还有字字珠玑的亡国恨怕是早已随着乐曲一并奏给他听了!当初燕国求和,带着樊於期首级觐见,太子丹派来的那个叫荆轲的人,图穷匕首见,致使他差点命丧与荆轲之手,后来便全国上下各地搜捕太子丹和荆轲的宾客亲友,抓者,一律当斩。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这高渐离竟胆敢在自己眼皮底下堂而皇之的活着,最可笑的此人竟还是被他最器重的儿子带进秦宫的,他怎能咽下这口怒气……

    “陛下,扶苏对此事定是不知晓的呀……”郑夫人慌了神,忙求情。

    瞪着扶苏,嬴政目似剑光,冷喝一声:

    “你即刻回府,即日起禁足,没有寡人口谕,寸步不得离开公子府。”

    说完,怫然起身,甩袖而走……

    大殿内立即清冷下来,众嫔妃神色不一,却不敢出半点声音。

    对面,看着蹙眉发怔的扶苏,王瑕心中早已起伏难安了,若不是因为当时自己受了箭伤,在漫川道上,幸遇高渐离救她与危难之中,而扶苏定然也是为了感谢他救命之恩,又欣赏他高超的击筑技艺才将他引进宫里的,可如今,高渐离这层身份公然挑开……这恐怕是谁都预料不到的,只是,为何被连累的会是他……王瑕心急如焚,思忖着该怎么才能帮到他呢?一时间束手无策……

    身旁,胡亥一直冷眼旁观,没有丝毫表情,饮尽一杯酒,搁下,向身侧胡姬说到:

    “母妃,我们走吧!”

    此时此景,略显尴尬,众人只好也纷纷起身,对郑夫人说着客套话安慰安慰,便一一离开了睢雍宫。

    王瑕起身,扶苏低着头一直未抬起,不知他在想什么,木讷寡言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还想再看他一眼,人就被胡亥拉着走了……

    ……

    望夷宫。

    酉时,王瑕茶饭不思,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怎么就恰巧在郑夫人宴席上高渐离被揭穿了身份?还莫名的牵连了扶苏?刚刚章邯送来表姐贺婉容的信笺,央她务必想办法尽快帮公子澄清事实,洗清冤屈,想必她们也已知晓今日发生在睢雍宫的事情了,只是目前这情况,欲速则不达,她人虽在宫里,可事态发展接下去会如何她一时半会儿还无从入手……殿内让她异常的闷慌,焦躁,想到外面透口气,刚到门口,胡亥迎面而来,她郁闷的暼了眼,折身又走回屋内。

    “怎么?为了他,连晚膳都吃不下了吗?”胡亥看着满桌菜肴一动未动。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王瑕愠怒,不想让他把自己所有心思都看的那么彻底。

    “那就过来用膳!”胡亥漠然的坐下,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王瑕站在珠帘前,看了眼他,似是又想什么,然后缓缓走过去,坐下,不露声色,小口吃着,也不再说话。

    “高渐离没有死!”胡亥突兀的一声。

    “什么?”王瑕刚盛着的一口粥,又放下。

    “是因为父王欣赏他的技艺才留了他一命……只是……”

    “只是什么?”王瑕迫切的想要知道高渐离的一切,或许唯有此,她才能找到线索帮到扶苏。

    “虽没要他的命,父王却下令‘以马屎矐其目’。”胡亥也是刚刚从赵高那里得知,嬴政将高渐离关至公馆的一间黑屋里,命人以马屎熏令其失明,彻底弄瞎了他的双眼。

    “你说……高渐离……他失明了?”王瑕惊诧到不能自己,她知晓秦王的残暴,却从未亲眼所见他雷霆手段,可如今,难道就因为他秦王酷爱此乐器,想要听一个罪犯击筑,这个罪犯就只能侥幸留下一条性命和一双手吗?如此心狠手辣的法子,那冲鼻的秽臭和双眼生生的剧痛……简直令她闻所未闻。

    “留着他,必然是因为他还有些用处。”胡亥语气冰冷。

    “那……你大哥呢?他何以要受牵连?这关乎他何事呢?”王瑕一时没忍住还是问出了口。

    听到她终于还是问起了扶苏,胡亥冷笑一声,筷子倏然放下,眯着眼盯着她:

    “你还真是个口是心非的女人!”

    只留下这一句,便愤身离开。

    王瑕自嘲,在他面前,她貌似永远也不会伪装的那么通透了……

    ……

    已经三日了,郑夫人也急了三日,可嬴政依旧没有赦放扶苏的意思,她感觉得到几日来嬴政总借故刻意躲着不见她,而扶苏还被关在府里禁足,连她也不能去见自己的儿子。郑夫人深知高渐离之事必是触怒了嬴政的底线,他才如此不留余地重惩扶苏,就连几日后的殿选也被他推迟了去,见不到嬴政,何以去解决这件事呢……愁绪愁,郑夫人从来没有如此焦灼过,一夜之间面上几分倦怠乏力……

    ……

    望夷宫。

    章邯又来了。

    “拜见夫人!”

    “章邯?”院中躺椅上纳凉的王瑕忙起身。

    “夫人,卑职有要事禀告。”

    王瑕屏退了身后正伺候的玉茶:

    “玉茶,你去准备沐浴的热水吧!”

    “诺!”玉茶看了眼章邯,轻轻一揖,离开。

    “夫人,如今陛下欲统一六国,这朝堂之上本就暗流涌动,见风使舵之人比比皆是,倒戈之人必会趁此机会兴风作浪,公子若再禁足下去,指不定会生出多少事端来,况且,还有徐镇的孩子们……和那只金雕……怕是再无人照料了,公子的事只有您能帮他了。”

    听他提起徐镇和阿刁,王瑕心里被扎了一下,上次托贺婉容转交给扶苏的泥人和竹哨,就是希望从今往后他做阿刁的主人,替她好好照顾它……只是:

    “章邯,这件事连郑夫人都束手无策,要我怎么去做?”

    王瑕心中矛盾,这几日,她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她甚至还想打探出高渐离关在何处,只要让他亲口承认和扶苏并无多深交情,一切皆可圆满了……可是,她连他人关在哪里都不知,去哪里找?

    “夫人,有个人可以帮到你。”

    “何人?”王瑕急问。

    “十八皇子。”章邯胸有成竹。

    “什么?你说……胡亥?”王瑕一时愣住。

    “是,夫人,你想想,当初去漫川的可不止公子一人,十八皇子也去了那里,想必也看了那高渐离的击筑表演吧,若您能让他向陛下为公子求情,道明他也漫川见过高渐离,或许公子就可以解禁了。”

    “你让我去……求他?”

    王瑕脸色一变,犹豫不决,和他,心里不愿再有任何相欠了……沉思了半晌,她还是应了:

    “好,且容我试试吧。”

    听到王瑕应了此事,章邯面上激动,重重握拳一揖:

    “替公子谢过夫人,那卑职就先告退!”

    ……

    酉时刚过,沐浴过后的王瑕,一袭明黄淡雅纱襦裙,肤白如新剥鲜菱,墨发侧披如瀑,素颜清雅面庞淡淡然,坐在妆台前,身后婢女玉茶为其轻梳墨发:

    “玉茶,公子还没有回来吗?”

    “回夫人,主子今日去了章台宫,怕是陛下交代公务冗长,早个儿去了现在还不曾回来。”

    “哦!那就等他回来了再用晚膳吧!”

    “诺!”玉茶边梳边应到。

    时间飞快,转眼之间九月莅临,谈不上凉意,却也没那么热了,尤其是到了夜晚,明显不一样的凉爽……

    胡亥回到望夷宫的时候,王瑕正在榻上假寐,他轻轻走至塌前,看着熟睡中的人儿,铺了半边榻的长发一股淡淡的皂荚香,微微泛红的脸颊,气息均匀,不施粉黛她仍旧这么美……情不自禁的伸手去触摸她的脸……指尖刚刚抚到肌肤,王瑕睁开了眼,看到眼前人,有些慌忙,却没有以往的排斥,半撑起身:

    “回来了?可用过晚膳了?”

    胡亥一怔,她竟对他如此轻声细语,嘴角勾起:

    “陪父王用过膳了。”

    “噢!”淡淡一声。

    “困了,就睡吧……”胡亥看着她,准备起来。

    “胡亥……”王瑕叫住他。

    如此轻柔的唤他,这还是第一次,胡亥又坐下:

    “怎么了?”

    “有件事情想请你帮我!”王瑕有些难以启齿,可是她不得不这样做了。

    “嗯?什么?”

    “漫川,你也去过的,对吗?”

    “是。”

    “在那里你也听过高渐离的击筑?”

    “是。”

    “高渐离是我中箭伤后救我的人,如果不是他,我也许会死在漫川……”

    “哦?!我以为你要说我大哥……”胡亥眼波流转。

    “是,那次我与扶苏坠崖掉进河里,路上幸遇高渐离,只此而已,至于后来高渐离捎带扶苏给郑夫人的信,那也只是他举手之劳而已,莫不是他有几分才华,扶苏也不会引荐他入宫的……”王瑕急辩到。

    “是吗?”她倒是将扶苏撇的一干二净,胡亥眼中冷了几分。

    “后来,我便遇见了你……”

    “你究竟想说什么?”胡亥不想听她再回忆过往。

    “你可不可以,向父王说明,扶苏和高渐离并不是你们想象中的情深义厚,他们之间只是因为我的出现才有的这份机缘巧合……”

    “你想让我向父王求情?”胡亥盯着她。

    “是!”

    “我为何要帮你?”

    “只有你能帮我了……”

    “你为何每次都如此,遇事之时,便觉得我是那种唤之而来呼之而去的人?我一次次帮了你,到头来得到了什么?你的无动于衷?傍观冷眼?”胡亥声声质问着。

    王瑕想起之前种种,所行之事她竟无一例兑现,一时无语。

    “因此,你凭什么让我一次又一次应你任何事?”胡亥有些咄咄逼人。

    “我……”王瑕答不出来。

    胡亥冷冷淡淡的看着她,眼里光束全无,慢慢起来,却没能走得了……王瑕的手拉住了他的袖角,眸里的乞求:

    “胡亥,求你了……”

    看她如此楚楚的模样,刚还蹙起的眉渐渐展平,这一刻,对她是欲罢不能的疼惜爱怜,胡亥终是心软了,拨开她的手,紧握在手里:

    “为何……你总让我狠不下心来?”

    看她的目光突然炙热,却转身离开……

    ……

    第二日戍时不到,王瑕就听到了秦王赦放扶苏的口谕,眼里不明的情愫溢出,扭头看了看偏殿那扇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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