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池宫。

    月牙弯弯,四周有些阴沉,今晚的云层压的很低,风刮来竟还会有些冷意,毕竟是九月的夜了!

    扶苏躺在那块亭下的巨石上,与夜色合二为一,仰望夜空,连一颗星都没有,一片漆黑,静默如他……突然头上传来阵阵窸窣脚步声,他刚起身,还来不及躲开,石上跳下一人来,估计那人也没料到这石上还有人,吓了一跳,忙到:

    “谁?是谁?”

    扶苏一怔,这声音……自母妃生辰宴上见到她,又遇高渐离之事,她的解囊相助,心中一暖:

    “是我……”

    那人似乎也听清了他的声音,只一瞬,忙转身又向亭子上跨去。扶苏看着匆忙闪躲的身影:

    “夜已深,你到这里做什么?”

    夜色中的身影一顿,并未回身:

    “你为何又在此?”

    扶苏心里一沉:

    “思故人!”

    那人缓缓说:

    “故人早已不在,公子何必杞人忧天?”

    “所以为——思!”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王瑕,昨日从甘泉宫回来后,她心绪难平,一直以为胡姬是那种与生俱来的冷淡性子,却不曾想是这如笼一般的重重宫闱和那个看见她第一眼就爱上她的秦王造就了她如今这副秉性。莫名的悲哀油然而生……一个女人将自己心中所爱之人默默隐匿了十几年,悄无声息,此刻却镂心刻骨的在一个外人面前寸寸剖露回忆出来,这感觉就像是一点点亲手剜掉自己身上坏死的腐肉,怕是撕心裂肺的疼吧……而和从未爱上过的那人同一屋檐下生活了这么多年,寡而无味,如同爵蜡怕也是心身疲累,茕茕孑立将过一生吧……

    最令她匪夷所思的是胡姬竟当着她的面亲手烧毁了她曾为他一针一线绣的画卷,且告诉她:人只要不再想要,就什么都能够放下。可是真的会如她所说那般简单吗?这放下与放不下……胡姬可是用了十几年才得以释怀;而她呢,在扶苏与胡亥之间,她需要多久呢?想到胡亥自御林苑狩猎回来,一直未归望夷宫,她也连着五六日没有见到他了,他当真是说话算话一步都不再跨进这正殿了。不知为何,自胡姬那番刻意作为后,这两日她整个人都乱了……

    因此才来到这兰池宫,本想找一处安静之地,捋捋自己这许久以来的麻木与混乱……却意外遇见了扶苏。

    “昨个儿去了徐镇,用竹笛唤出了阿刁,只是……”看她背对自己立在那里半晌没有回音,扶苏自语到。

    “阿刁它怎么了?”听他提起阿刁,王瑕忙转过身,心中涌出一股暖流,有多久没有见到她的阿刁了。

    “它……好似有了伴侣?”

    “什么?这怎么可能?”王瑕诧异,阿刁这种生活在雪山的大型猛禽怎么可能会在中原地带找到自己的另一半所属?

    “以往去看它,它会待在屋里很久才离开,可是昨日清晨它呆了一会儿就飞走了,到了晌午,我把带去的腐肉放在崖上,再唤它,竟看到它和另一只全身白色羽毛的金雕一起飞了过来……”

    “什么?白金雕?”王瑕惊讶之余却是满心欢喜,她的阿刁竟也有了另一半,从此以后它将不再孤单了

    “雕虽为飞禽,但它们的生活及很多行为都跟人类大同小异,甚至很多看似都雷同。所谓动物知人性,如今看来一点也不假!”

    “可它们比起人类,对自己的另一半更显忠贞!”王瑕冷嗤一声,想起爷爷曾对她讲起过,雄雕一旦认定了雌雕,求偶成功后便会一生相随不离不弃,是鸟类猛禽中少有的恩爱典范:

    “飞禽走兽尚且可以实行一夫一妻制,对彼此忠贞不渝;而人呢?难道连飞禽都不如?”

    “瑕儿,切莫如此妄论。”扶苏听她如此口无遮拦,忙制止。

    “这世间,强人所难的事还少吗?”王瑕忽而想起高渐离那天的话,秦王权倾天下,任谁都是他手里随意摆布的棋子吧!

    “瑕儿,天意不可违……”扶苏心中难言,他怎能不知她此话何意,涩口哽咽的却是如此一句。

    “即是如此,从今往后,我们……放过彼此吧……”

    梦难成,恨难平,夜色下他的身影一晃,如此寂寥,王瑕不禁蹙眉,强忍住心中衷肠,转身就要走……

    听她决绝的口吻,此时又要这样的离开,扶苏顿觉痛楚蔓延开来,这么久了,他以为时间会悄悄埋没了他那颗心,尘封那些不敢再奢望的事,可是,却被她此时这句话生生的刺到了心底,愈发难挨……

    忽然朝着不远的背影问到:

    “不怕再迷路了吗?”

    王瑕猛然心跳加速,定了心神,淡淡一句:

    “我已不再是那个小姑娘了,怎还会迷路。”

    “其实……第一次在这里遇见你,我就有想要告诉你我是谁的冲动,只是……”扶苏心里哗然,如果当初坦然告诉她自己是谁,是不是彼此的命运就不用拐这么多弯了?

    “只是……你心里提防着一切!包括我……”

    扶苏眼神一惊,她都知晓,她竟都知晓。

    “那一年,最疼爱你的祖母走了,你失去了可以依赖的屏障,然后大病了一场,那之后就将自己包裹起来,不让自己信任任何人,也不允许任何人看透你,直至如今,你依旧两袖卿风至很多事许多人置之度外。”

    王瑕再回头,夜色虽黑,扶苏已站在凉亭上,仿若有束光,容她直直的钻进了他的内心深处,自在徐镇那个梦里她梦见了巨石上的人是扶苏而并非胡亥,她便永远也忘不了多年前自己回头的刹那,夜色下那个凄凉单薄的小身影,透着无限的孤寂和落寞!那时懵懂,此时此景,却让她痛不欲生!

    “我……不想被人打扰,也不想打扰别人,总觉着就这样,也很好……直到遇见你……我才发现,这世间,原来也会有那么一个人,让我愿倾尽所有,为她打扰,愿她打扰……”扶苏紧紧握住腰间的流苏,肺腑之言。

    半晌。

    “父王马上就要为你纳妃了,曾经的过往如云烟,还望公子都忘却了吧!”凝固了的空气里,王瑕突兀又清晰的一句随风飘飘然而来。

    “……”扶苏愕然不语。

    直到那个娇小的身影融进这夜幕里……他才幡然醒悟,嘴角苦涩的轻扬,顺带着酒窝儿微颤了一下。

    总在不经意的年生……回首彼岸,纵然发现光景绵长,人去楼空!

    ……

    九月九,逢重阳。嬴政宫中大摆宴席,应邀朝中老臣皆来相聚一堂。自上次扶苏被诬陷之事后,郑夫人对嬴政冷漠之举便有了些许芥蒂,也少了以往对他的热情,此次宴席已早早禀过,借故身体不适无法前去。不料,子时刚过,并未有任何通报嬴政便来了雎雍宫。

    嬴政看着殿内一直低头专注做事的郑夫人,不想打扰她,示意婢女不许出声,走过去静静站在她身后……

    郑夫人端坐在案几前正刺绣,偌大的一面绷子上,五彩细线有序罗列,她聚精会神,以针穿引彩线,从一头拉出,轻巧的手指上下来回穿梭着,那朵快要成形的玉兰花即要跃跃欲试了……

    “夫人巧妙精微,栩栩如生,绣工匀整,针线细密,这白玉兰似银雪浸过,美得高雅清丽,寡人仿佛闻到袅袅淡香!”嬴政不禁赞叹道。

    突闻身后人,郑夫人不由一惊,忙起身,放下手中针线:

    “妾身见过陛下!”

    “夫人快起!”嬴政伸手相扶。

    “夫人身体有恙,不必行礼。太医可来过?此时感觉如何?”嬴政直奔主题。

    郑夫人形色一变,微微一笑:

    “妾身只是头有些眩晕,太医诊过了,就是风寒浸体,吃了些药,也好了许多。陛下无需挂虑。”

    “嗯!如此甚好!赵高——”

    “卑臣在——”门外赵高一直侯着。

    “去把西域刚进贡的新鲜石榴送往夫人宫里来,还有滋补的人参一并拿来。”

    “诺,卑臣这就去。”赵高起来转身离开。

    “陛下,妾身并无大碍,不必如此。”

    “你们都去门口侯着!”嬴政看着殿内一众婢女,冷冷的说到。

    众人离开,嬴政揽过郑夫人肩头,迫她直面看着他:

    “夫人,寡人知晓这段时日,你一直在生寡人的气,可你要知晓人言可畏,寡人当时若不禁他的足,众朝臣会作何感想,难道就容许寡人包庇自己的儿子么;再者,当年荆轲行刺一直是寡人心中的忧患,没想到时隔多年,扶苏竟遇人不淑,还让叛国逆臣高渐离进了咸阳宫,这让寡人颜面何存,如何心安,不过,寡人也没想关他多久,只是想给他一个吸取教训的忠告罢了……”嬴政想起自高渐离之事后,他来这雎雍宫不下三四回了,可她总是各种理由回避不见他,心中便明了是为何了?只是今晚的九九重阳大宴,众嫔妃领旨皆去,若少了她的出席,难免会让他觉得失了不少色彩和雅致。因此,他只身前来不许婢女通报,省的她又寻理由躲他。

    “此事已经过去了,扶苏如今不也已经正常出入府邸了!夫人不必再与寡人追究了吧?”看她依旧不语,嬴政又说一句,想解开她心中几多隔阂。

    “这样吧,明日你随寡人去平阳封宫,为他殿选的事也做斟酌?如何?”嬴政一语中的,他知晓她最挂忧的便是扶苏的婚事,借此机会,也恰好解了她心愿?

    郑夫人的眼眸里不禁惊诧,这是何其傲娇的一个人啊,后宫佳丽三千,万人之上的王!却屈尊降贵的来此为解她心事,谆谆言辞,诚意满满,温情脉脉……其实自打他跨进这殿内,毫无声息的陪在她身边,她就已经释怀了!因为……她在意的他其实都懂,这就足够了!不禁伸手环住他,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妾身……都听陛下的!”

    嬴政眉眼舒畅,搂她在怀中更紧了……

    ……

    望夷宫。

    夜已深了,王瑕和衣而眠,自进宫后她觉意就很浅,一丁点儿的动静都会惊扰到她,许是睡了好久,突然就被开门声惊醒,睁眼,便看到几日不见的胡亥酩酊大醉、摇摇晃晃的径直向榻前走来。王瑕急忙起身,拿起袍衣准备穿上:

    “玉茶,小鱼儿……人呢?”可唤了几声,依旧没见人进来。她只好下榻,一把扶住快要摔倒的胡亥:

    “怎么饮这么多酒?”临近了才闻到他满身酒气,刺鼻至极。

    胡亥顺势而为,紧紧靠在她肩头:

    “父王设宴,你躲着我不去,我……我便喝了个醉……”

    “好了,快回去歇着吧!”王瑕用力拽起他欲回偏殿,却被胡亥强拉着倒在榻上:

    “嗯!就睡这……”嘴里含含糊糊的不知道说什么。

    王瑕从他身上起来,看他如此无赖,想拉,又拉不动,哪料到他竟又翻了个身,一下子睡到里面去了。无奈之下,她脱去了他的靴子,给他盖上被子。

    关上了门,王瑕披件外袍坐在案几前,点亮了宫灯,托着腮读着竹简书册,不知何时,竟不知不觉趴在案上睡着了……

    入夜渐微凉,榻上的胡亥一翻身,就瞥到了珠帘后案上趴着的王瑕,酒意解半,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忙下榻,走过去轻轻抱起她,又极其温柔的将她放在榻上,撤下外袍,为她掖好被角。不禁双臂圈住她,这就是睡颜中的她?少了白日里的不屑和凛傲,此时入睡的她温婉恬静,不施粉黛仍令他动容。自大婚后,他便一直住在偏殿,这还是第一次在榻前他离她如此近,近到她此刻的每一次呼吸都可闻。

    只是……胡亥眼神凌厉起来,她究竟要折磨他到何时?

    今晚是他从未有过的失态,宴席之上,酒,一杯接一杯下肚,他以为自己只要离她远远的,就不会再有念想,所以他和父王去狩猎,奔跑在空旷的原野上,他一直积压的情绪才得以释放,那风中凌乱的感觉让他一时忘记了烦忧……万里驰骋的疲惫打消了他多日来心头空虚的寂寞。只是,一回到这宫里,好像所有糟糕透顶的感觉又都回来了,尤其是那个对自己始终不闻不问的女人……所以,今晚宴席上,他特意提出与扶苏比剑,说是为众人献上一礼,却是醉中之意不在酒。扶苏心中亦是空漠,自那日兰池宫一见,之后便再也没见到过她,连今晚的设宴她都未曾出现,就应了胡亥的约战。

    待一曲舞毕后,俩人站与殿堂中央,持剑对逐,却怒目而视,逼人的剑气令众人窒息,目不转睛的看这俩人,只听“叮”的一声,火星四溅。扶苏手中的剑,不偏不倚迎上了胡亥的剑锋,一股强悍的力,迫使扶苏向后连退几步,扶苏猛然双臂一阵,离剑,只刹那,俩人剑壁相滑,双剑交叉至肩臂处,胡亥眼中泛红:

    “大哥,是时候解决我们所有的问题了?”

    扶苏紧蹙双眉:

    “十八弟此话何意?”

    “哼,大哥如此君子?那为何还要缠着我的夫人不放?”胡亥直言不讳,心中怄气。

    “十八弟,休要乱语!”

    “你和她的事,这宫里怕是除了我没人知晓吧!父王早已赐婚与我和她,而你却在咸阳城与她幽会,在召陵和她花前月下……难道这些还是有人编造的不成?”

    胡亥怒火中烧,用尽气力,身形一转,那剑便直直冲向扶苏倾下来……说时迟那时快,扶苏剑锋一回,侧身跃起,转身横过利剑,毫不客气得挡住:

    “事情并不是你想的如此!”

    “是么?那她为何事事替你着想,就连高渐离之事她都求之与我……你们究竟置我于何地?”

    “十八弟……”

    胡亥不等他解释,突然咆哮着出其不意转身,挥剑直下,眼看就要刺到扶苏身上……诺大的宫殿中回荡着:

    “住手……”正中央嬴政大喝一声。

    坐与嬴政身旁的郑夫人脸色煞白,握紧的拳头早已被这一幕吓到站起了身。

    不远处,胡姬也是捏了一把冷汗,直视着今日如此冒失的儿子,不知他究竟要干什么?

    胡亥手中的剑在扶苏额上一寸处停了下来,猛然间,整个人才反应过来,自己差点失手杀了他。忙跪下来,颤巍巍的说:

    “父王,儿臣惶恐,差点酿成大错。”

    一旁扶苏连忙也跪下,替胡亥求情:

    “父王,方才我与十八弟比试太过投入,他定是无心之举,还望父王不要降罪与他。”

    嬴政看着兄弟俩倒是如此袒护对方,刚刚的心有余悸渐渐缓了下来,心神一淡,警告他:

    “亥儿,切磋比试,点到为止即可,今后万不可过了……”

    “诺,父王,儿臣知错了!今后定谨遵父王教诲。”胡亥忙叩拜。

    “入座吧!”

    俩人行礼,退回到席间。

    胡亥的脸不见神色,只埋头一杯杯饮下案前的酒,不一会儿满脸通红。

    扶苏看向他,方才比剑,他的每句话在耳畔萦绕,没想到他的十八弟对他有如此深的成见,竟让他妒意成怒险些要了他的命……扶苏沉沉的闭眼,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

    想到此,胡亥俯身,想要吻她,可是……看到她一直颤动的睫毛,原来,她并未熟睡,心中猛的又一冷,蓦然起身,面无表情的大步走了出去……

    王瑕睁眼,侧头,看着离开的那人,刚刚那一瞬,她为何会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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