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临州去往中都,一路向北,山野雪林,大雪下过后融化,过完夜后又是一地白茫茫。灰蒙蒙的天空下,骏马的鬃毛在烈烈风中混乱飞舞,马蹄铁踩在黑褐色的土壤上,泥点洒落在谢有尘的披风,慢慢地化成斑驳的印记。
控制着缰绳的主人丝毫没有松懈,凌乱雪花从他眼前掠过,眼眸里闪动着莹莹的光,身后是一队紧跟着他的黑甲骑卫,宛如黑鹰伸展翅膀逆风往上。
中都南城门口,皇帝的内侍官秋禧站在风里张望了许久,直到午时,昏黄的圆日发着微弱的光,才看见一群黑压压的骑兵从远方奔来,慢慢地逼近。
无奈秋禧等得实在着急,眼见那队人离得越近,这心里就越来越慌,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没想到这群骑队的前进速度越来越快,快到跟前时,刹不住的马蹄和嘶鸣声把他吓得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身后的几个小太监见状急忙围上将他搀扶起来。
谢有尘手腕用力,收紧缰绳,急匆匆地下马,仔细瞧了瞧受惊的秋禧,见他只是踉跄了一下,心中才放心下来,但还是开口提醒道,“这么冷的天,怎么能让秋禧掌事在外面冻着,也没人跟着照应一下。”
虽然听出来些许的责备,可那些小太监们怎么没料到这骑着大马疾行归京的淮南王殿下说话柔声柔意的,一时间也觉得都怪自己办事不力,不知如何应答,手忙脚乱地将这位上了年纪的内侍官大人安顿在靠椅上。
这位内侍官大人是当今圣上孩童时就跟在身边侍奉的老人,如今派他来为淮南王接风,也足以看出当今圣上对淮南王殿下的情义。
只是上了年纪的人受不得惊吓,秋禧适才被马冲撞后,心口子不舒坦起来,直到低头看见淮南王染了污泥的袍子,心下记起皇帝对他的叮嘱,顾不得适才被马惊吓后的心慌,连忙起身行礼,“老奴该死,竟在这歇起来了,给淮南王殿下请安,殿下一路赶回中都,想来受了不少颠簸劳苦,陛下特意派老奴为您接风洗尘,再护送您去承安殿。”
后面的小太监识相地端出净手的物件,
弯下腰伸出双手递过去,谢有尘接过手帕,随意地擦拭了几下,看着面前对他恭恭敬敬的内侍官,“既是皇兄特意安排,那就有劳掌事带路了。”
离开皇城太久,久到现在看见这位内侍官都有些恍惚,明明小时候还常常在皇宫里和其他皇子们捉弄他,现在他已满头银发。久到他记不清他的父皇何时驾崩,他的皇兄何时登上帝位,这几年若不是还有书信往来,他都要忘他谢氏皇族的身份。
进入中都,换乘了马车,天子脚下的都城自有一幅天下之尊的气势,高阔楼宇,齐整街巷,两旁的街道也清扫得干干净净,融下来的雪水顺着屋檐角滴答滴答。
宽敞的马车内,上好的金丝木炭在炉子里烧着红光,连日奔波在路上,现在他才得空掀起衣角拍打着早已干涸的泥点。
马车驶进中都皇宫,谢有尘察觉到喧闹的街道慢慢肃静下来,便掀开车帘,红色的宫墙被屋檐上滴落的雪水染成红褐色,一条条水印弯弯扭扭地在墙上攀爬,金色的砖瓦在稀薄的日光下显不出什么尊贵的光芒。
承安殿内,宣帝正坐在桌案前批阅奏折,可他的心思却呆不住,时不时往珠帘那边频繁张望,殿内燃起的香料叫人心烦意乱,等厌烦时他又起身叹气。
内侍禀道,“陛下,淮南王殿下现已在外面候着了。”
宣帝掀开珠帘,急急地说道:“快让他进来。”
“臣弟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谢有尘先在殿门口俯身行了大礼。
数年未见,皇帝想起五年前他送这个弟弟出宫时,他还只是个愣头小子,如今再见他已经气质不凡,眼神也更加沉稳,只是两人的关系从兄弟变成了君臣,兄弟情义怕是淡了不少。
但分别数年相聚的喜悦冲淡了隔阂,宣帝皱着眉头摆手道,“行什么大礼,这么多年没见,你我就不要管这些烦人的礼数了,快来坐下歇息。”
谢有尘笑道,“陛下当年登基时,臣弟未曾归来跪拜,今日正好补上,陛下就让我补完这个礼,省得史官们给我添上一笔。”
几番寒暄,宣帝脸上的笑容明显多了起来,待侍女送上热茶点心,上好的御茶香气直冲,谢有尘也忍不住多品了些。
喝够茶,宣帝也不拐弯抹角,淮南王当初离开皇城去往骊山书院学艺,一直都是避开朝堂之事的。
但这次宣帝下令将他召回,是要吩咐他一些事情的。
“你在宫外,这些事情想必比我清楚,如今燕王在他的封地上把政事弄得乌烟瘴气,置百姓安危于不顾。这次让你回来是想让你同我说说燕王近年来的行径,再有想让你管一些朝廷上的事。”
正说着,殿外传来几声吵闹,宣帝扬声,“何人在喧哗?”
秋禧将人带过来,是一个刚进承安殿没多久的小太监,进门先直愣愣地跪下,回道,“是慈安宫的曹掌事前来说太后娘娘下懿旨,等淮南王拜见陛下后,请淮南王前去慈安宫叙话。”
话音一落,适才还兴致勃勃的皇帝脸色瞬时不悦起来,但这种情绪稍转即逝,脸上重回天子的威严,“你让他去回母后,淮南王一路舟车劳顿,精神欠佳,稍作休息后自会去探望。”
小太监听见这话抬头看了眼淮南王,有些发愁地想该怎么回殿外那个狗仗人势的曹掌事。
谢有尘一直默然不语,看着太监恹恹地退后,忽然在他踏出殿外的时候叫住了他。
“你先站住。”
小太监听见这声就差跪在地上对着谢有尘哐哐磕头了,谁不知道自新皇登基后,这中都皇城都是慈安太后说了算的,圣上都要事事问过太后才能下旨。
今日淮南王回宫,先拜见皇帝,已经让慈安宫里的那位太后娘娘十分不满了,皇帝和淮南王才说了不到半刻钟的话,就派人来唤。
不知情的都道是太后娘娘对淮南王殿下格外疼爱,其实多想想就知道太后不过是想再抓住一个傀儡而已。
先皇膝下一共五位皇子,只有当今圣上是太后所生,而淮南王殿下因其母妃早亡,从小被养在贵妃膝下,名义上算是太后的另一个儿子。
宣帝虽是太后亲生,可慈安太后只顾她的母族韩氏的荣光,韩氏一族在京中权势滔天,甚至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
皇帝对此早有不满,这五年来,慈安宫和承安殿的两个主子明着暗着斗了许多回。
宣帝想收回太后手里的权力,可太后和韩氏怎会愿意,说到底,太后不会管亲生与不亲生,她要的是一个听话的皇帝,是一个能让她们韩氏一族享世代荣华富贵的工具。
今年皇帝却忽然召回在外云游数年的淮南王,而太后也对淮南王忽然示好,早在淮南王殿下归京前就命人重新修缮淮南王府。
在皇宫里小心翼翼存活的奴才们慢慢觉出些不对劲来,这太后和皇帝是把箭头瞄在了淮南王殿下身上,这时候谁要是不小心撞上去了,便是活不到明年春天了。
谢有尘垂眼,语气里带了些安慰,“皇兄,臣弟五年未曾在母后身边尽孝过一次,如今母后专门派人来请,想必是太过思念我这个不孝子,若是再不去,岂不是辜负了母后的恩情,成了忘恩负义之辈,臣弟多谢皇兄的关怀,这舟车劳顿之苦臣弟还是受得住。”
听见这番话,宣帝无可奈何地甩了衣袖,“淮南王既如此说了,那就先去慈安宫看望母后吧,剩下的事待明日商议。”
去往慈安宫的路上,慈安宫的掌事曹顺祥就和话匣子一样在谢有尘身边问来问去,他是太后娘娘身边的红人,宫婢奴才看见他都是急忙让路,再加上刚在承安殿前那般嚣张了一回,这走起路来格外起劲,恨不得嚷嚷整个皇宫都知道在他身边的是淮南王殿下。
“殿下这几年云游四海,一回宫精气神都不一样了,远远看去这身上有种世外高人的仙气,骊山书院的先生们果真名不虚传,将殿下教养得如此得体。”
拍完马屁,他又开始套近乎,“恕奴才多嘴,从前殿下还在贵妃娘娘身边的时候,我曾有幸见过殿下几次,那时候的贵妃娘娘……”
谢有尘猛然顿下脚步,弯起眉眼笑了笑,柔声说道,“曹掌事,从前是从前,如今只有太后娘娘,而我也只是淮南王,你可不要只记得前尘旧事,忘了现时。”
看见这位淮南王殿下笑意盈盈地停下脚步,但他却丝毫不觉得有多少温和之意,只觉着脊背发凉,好似这人的眼睛背后藏着数把锋利的剑,冷得吓人,曹顺祥不敢再多嘴了,只管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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